“为什么呢？”
少女的呢喃细语散入不倦的微风中，飘啊飘，落到了少年身边。
傅林深收回踏出的脚，侧身将自己隐蔽在枯黄惨败的芦苇丛里。
少女继续说，“我不想回家，我真的一点都不想回家，那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在乎我，我知道她们不爱我，只是想要一个孩子，而我偏偏又是个女孩儿。”
“如果我不是我就好了。”
“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呢？”
风将乌云吹开，可天气依旧阴沉，那场固执的雨似乎又快来了，但少女却并不在意外界有何变化，只是缩在那里，向那堆冰冷的石头倾诉。
“我总想着，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带你离开这个家，到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个，不管在哪里都好。”
“可我没想到你就这么死了，对不起。”
“对不起。”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哽咽，“真的对不起。”
“那天我应该早点回家的。”
山沉默，风也不再言语，少女的话在傅林深耳畔盘旋，一字不落，而后钻入脑海。
他背对少女伫立，静静等待她的下一段话，然而再没有声音传来。
…………
“没有为什么。”他回答，“很多事情都没有为什么的。”
沈思郁面色漠然。
傅林深笑笑，继续道，“但如果硬要说的话……”
他忽然停顿，沈思郁追问。
少年眸光柔和，放下交叉的手撑在窗框上，脑袋往左侧一歪露出笑容，“因为我才到这里来，人生地不熟，所以需要一个和自己聊得来的朋友吧。”
沈思郁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那为什么偏偏是我？”
又是为什么。
傅林深看着面前陷入困惑的女孩，开口说道，颇带了点儿语重心长的劝慰。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人生又不是物理题，只要肯动脑子就一定能找到思路得出答案。”
“学霸邻居，这方面就不要去细究了，想不通就去做下一道题。”
“人生嘛，就是莫名其妙。”
“就像是我一直缠着你想和你做朋友一样。”
沈思郁面容微动，干涩的唇扬出一道极浅弧度，始终萦绕着一层模糊忧愁的眉宇间舒展开，其中笑意澹淡。
“你也知道自己莫名其妙？”
见她这样，傅林深脸上的笑容晕染得更浓。
“那是当然。”他道，“可是没办法啊，我这个人就是怕孤独得很，一天不说话就嘴巴痒。”
“不过学霸邻居，既然赌约取消了，那我以后能找你说话了吗？”
沈思郁思忖几秒，“随你。”
“但我不一定会理你。”
“没关系。”傅林深像是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好消息，“我脸皮厚，你看心情爱理就理，不理就算。”
他正欲在说些什么，一阵敲门声响起，苍老的女声紧接而来。
“这么晚了还不睡？明天还要上学。”
傅林深回头应了一声“马上就睡”，然后略显遗憾地对沈思郁说，“奶奶催我了。”
沈思郁颔首，没说话。
“那明天见。”他热情十足，“晚安。”
“嗯。”沈思郁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
对面的窗户合拢，没多久灯光熄灭。
沈思郁还是站在窗边，片刻后，她也合上了窗。
世界再次变成小小的一方。
人生不是物理题……多有趣的论点。
————
六点，沈思郁准时清醒。
和往常一样，十多分钟搞定所有，在家里人起来前出门。
临近十一月，那场无休止的雨终于停歇，随之而来的是气温的骤降。
清晨，浓雾弥漫整座城市，天色黯淡，沈思郁把脸埋在深蓝色格子围巾里，双手插在校服兜取暖。
居民楼老旧，一共八层，声控灯就坏了五层。
也一直没人来修缮，大家就这么凑合着过下去了。
借着微弱的天光，沈思郁一步一步往下走。
110、111…到楼下了。
“早上好啊。”
低哑的男声突然响起，沈思郁一惊，猛地抬眼望向声源。
她习惯低头走路，在加上天色昏暗，根本没注意到前方站着一个人。
傅林深打着哈欠朝她走来，“好困啊，你每天都起这么早？”
沈思郁警戒锐利的眼神顿时软下来，“看样子你比我更早。”
“这不是为了偶遇你吗？”
“哦。”
傅林深完全不在意她的冷淡态度，顶着还浮肿的眼睛笑嘻嘻道：“吃早饭了吗？”
沈思郁眼帘低垂，轻声回应，“我不吃早饭。”
“不吃早饭？”傅林深一口操心的家里人语气，“不吃早饭怎么能行呢？”
“你看看你，早饭不吃，中午又只吃面包，晚饭今天吃，明天又不能吃了，这样对身体不好。”
沈思郁不看他，只盯着脚下崎岖不平的路，评价道：“你观察的很仔细。”
“以后的梦想是当警察吗？”
傅林深顿了顿，忍俊不禁，“学霸就是学霸，骂人都能让人思考思考。”
“你能听出来…”说着，她昂首，只露出一双漆黑空洞的眼睛，“也很聪明。”
“那就谢谢学霸邻居的夸奖了。”傅林深笑说，接着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装着烧麦和豆沙小馒头的饭盒，打开盖子以后递到了沈思郁面前。
“你没有吃早餐的习惯就先试着少吃点。”
“我奶奶亲自做的，味道可好了，给小弟一个薄面尝一尝？”
香味飘散，钻入沈思郁鼻尖往下沉，不怎么消化食物的胃一阵翻涌。
她蹙了下眉，正欲开口，傅林深又从书包里掏出来了一双一次性筷子。
“用筷子。”他说，“免得脏手。”
沈思郁沉默了半瞬，露出疑惑的表情看着少年。
傅林深眼神期待，“吃一个？”
沈思郁撇了撇唇，随后接过筷子戳开塑料包装夹起烧麦整个塞进了嘴里。
“好吃吗？”少年问。
“嗯。”少女点头。
他举着不大的玻璃饭盒，又问：“能多吃几个吗？”
“不知道。”沈思郁嘴里包着食物，说话声有些黏糊。
傅林深空出来的右手伸进书包，拿出一个迷你的黑色保温杯，“杯子是新的，我没用过。”
“里面是昨天晚上打的豆浆，特别好喝。”
沈思郁微顿，就连咀嚼都忘记，视线移向书包，又转回傅林深脸上，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书包里面都装了些什么？”
“早饭，中饭，还有两本小说。”
“……”沈思郁囫囵咽下食物，“你把吃的和书放在一起？”
傅林深耸耸肩，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书包里面有隔层。”
“好吧。”她道，“谢谢。”
“用不着，反正我也吃不完，应该是我谢谢你帮我分担。”少年继续把保温杯递过去，“喝点儿热的暖暖。”
傅林深手指纤细、骨节分明，拿着保温杯，就像是一条条白蛇在枯木上纠缠。
沈思郁不动神色瞧了好几眼，这才接过杯子。
很暖和，也不知道是里面的液体，还是外人的体温。
打开杯子小酌一口，滚烫的液体触碰到唇，沈思郁立刻皱起眉，声音不复平日里的冷静，“好烫！”
傅林深也没想到会出这一茬，连忙从兜里拿出纸巾递给对方，“对不起对不起，这玩意儿保温效果也太好了。”
“你还好吧？”
沈思郁摇摇头。
少年不明就里，“这是好还是不好啊？”
“还好。”沈思郁捂着上唇，“我喝得不多。”
傅林深满眼歉意，“对不起啊。”他收起饭盒塞进书包，“你把杯子先给我。”
沈思郁也没说什么，乖乖把杯子递过去，傅林深拿过杯子又说，“筷子也给我吧。”
沈思郁扬扬眉尾，看了眼沾了一点油渍的一次性筷子，随后也递给了傅林深。
只见他抽出几张纸巾将木筷包住塞进书包旁边的小兜里，接着又扭开保温杯小幅度的晃悠，笑着解释道：“这儿没垃圾桶，先放包里。”
“我包里还有一次性筷子。”
“等会儿吃的时候再给你拿。”
还有？
沈思郁把脸重新埋进围巾，小声呢喃着吐槽：“是厨房版的哆啦A梦吗？”
周围寂静，偶尔有几声鸟鸣从空中掠过，傅林深自然能听清楚少女的呢喃细语。
他凝眸，沈思郁半阖眼皮盯着路面，眉目顺下来，平淡如水，恬静美丽，却又带着无法言说的寂寥，似乎那里的愁云永远都散不去。
傅林深摇晃水杯的手慢下来，“那可不是，要是想吃什么就告诉我，指不定我就掏出来了呢。”
沈思郁笑了，那笑很短暂，可总算是带了点感情。
“是吗？”
傅林深忙不迭应了声“当然”。
沈思郁没再接话。
一矮一高的身影穿过居民楼下狭窄的甬道，又踏上如鱼鳞密布的台阶来到人行道。
雾气叠叠，厚重到拨不开，沈思郁已经习惯了，傅林深却没有。
“你们这儿怎么不是下雨就是大雾，连个大好的晴天都没有？”他不满道。
沈思郁：“苍榆的秋冬就是这样，夏天会好点。”
傅林深哀叹一声，“早点夏天吧，天天都阴沉沉的，这怎么受得了？”
“我倒是挺喜欢的。”沈思郁说，“夏天的光太强了，不舒服。”
傅林深眼珠子一转，“那我试着喜欢喜欢。”
沈思郁不搭腔，两人无话向前走了一段路，傅林深突然喊道：“等一下。”
沈思郁诧异，但还是停下脚步看向他，用眼神在说“怎么了”。
只见傅林深歪头将脸庞凑近杯口，随后又朝手背倒了一些豆浆出来，做完这一切后把保温杯伸到沈思郁胸前的位置，说：
“不烫了，放心喝吧。”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破开浓雾来到两人面前，少年浑身都浸在温暖的橙黄光圈里，细碎的光在发丝间闪烁，他的笑颜干净而清晰，倒映进沈思郁眼底，照亮了那双总是黯淡无光的黑眸。
沈思郁接过保温杯，仍然很暖和。
“好喝吗？”
“嗯，很甜。”
“你有妹妹或者弟弟吗？”
“嗯……有个妹妹。”
“难怪……”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声音飘荡在逐渐变得稀薄的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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