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点半,宋凛生背上吉他,跨着脚踏车,慢悠悠地从杂货铺沿着盘山公路往市区方向骑去。
白天刚下过场大雨,空气中还留有草木的清香,混杂着咸湿的海风,闷热感一扫而空。
夜晚的海边僻静,一路上没有遇到任何车行,宋凛生嘴角微微上扬,原本郁积的心情也跟着好起来。
但这般闲适自得的安静场景转瞬即逝。
十分钟后,他骑着车拐进公路旁一条小乡道,又弯弯绕绕拐了好几个圈后,进入了本地如今最繁华的闹市里。
攒在原野夏夜的虫鸣声渐渐消失,湿润的海声被一片灯红酒绿隔开。
宋凛生唇角跟着落下去,按了按刹车,放缓了骑行速度。
这几年莲南旅游业兴起,不少地方相继改造成商业区,又与本地的旧式造景融合,极具特色。
他车行落脚的此处,便是如今发展得最好的商业街。
闹市的门口是一座高大的牌坊,石头砌成,上面挂着闪烁的荧光灯牌,用龙飞凤舞的毛笔字写了句英文:“BAR STREET”,下面画蛇添足般的随了一句很小的中文。
“山海街。”
宋凛生吐出口气,双腿落地,半撑着身看向牌坊上绕着的一圈迷幻彩灯。
灯光身后落座着一座嵌瓷檐顶的妈祖庙,香火气息浓厚,双龙戏珠的倒影被彩灯衬得七彩斑斓,碧绿色的石珠被融成一滩水,落在牌坊前的石碑上,像掉在地上的一盘月。
——这是一条开满了大大小小几十家酒吧的音乐步行街,此刻灯火通明,游客熙攘。
宋凛生将车锁到一旁的铁栏杆上,背着吉他走进一家名为“朝九”的清吧,经理长松了口气迎上来,又在与他隔了两米开外的距离停下脚步,笑着说:“还好,还好。”
见到宋凛生,经理身后的冷汗这才热乎起来,看着他两眼放光,却还是站在原地,声音盖过酒瓶碰撞声:“还是凛哥靠谱!”
这几日酒吧的生意空前的好,人手本就不足,结果傍晚的时候,今夜排班的驻唱歌手突然肠胃炎,打了电话来请假。
连忙打给另一个歌手,他却说:“今晚我也没空。”
经理的心顿时凉了一大截。
朝九素来以音乐酒吧做特色,卖的不是高档名贵的酒或是漂亮的装潢,而是格调。
在喧嚷之地,保持内心的空寂与辽阔,入世却不随波逐流。
这种理念,吸引了大量文青前来打卡。
而且这里的驻唱歌手素来虽只唱民谣,却接受点歌,唱歌水准高,还不额外收费,因此还有部分的人是慕音乐之名而来。
特别是这几日借由音乐节的光,游客们大多都是歌迷粉丝,来这多是为了听歌,喝酒只是助兴。
而就在这紧要关头,酒吧没了歌手,简直和欺骗消费者没什么两样了。
宋凛生不是朝九的驻唱歌手,之前每周基本会来这里唱上一两晚,但最近人多,他已经连续帮着唱了一周了。
经理本来也不想麻烦人家,但思来想去实在没辙,最后还是咬着牙给他家杂货铺打过去,声音哆嗦问:“哥,你能来帮个忙吗?”
和宋凛生接触过的人大部分都有些怵他。
可能是从前关于他家的流言传得太多,觉得和坟墓打交道的人有些晦气,又可能只是他性格不好相处的缘故。
但宋凛生好像从来没有在乎过这些,他依旧是那没有起伏的疏离语气,缘由都不问,只答了一声“好”,就挂了电话。
经理心里七上八下的,很怕他应了不来,犹豫着要不要先给老板打个电话报备。
毕竟老板和宋凛生是发小,二人倒是一直相处得很不错。
可转念想起老板早上特意嘱咐说:“今晚我要去约会,就算朝九被人砸了都不要给我打电话。”
最后还是选择了听天由命。
宋凛生瞥了他一眼,见对方有些走神,手伸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问:“林渔呢?”
“林……”经理回过神,张张嘴,下意识后退一步,解释道,“老板去约会了。”
宋凛生点头,往一旁的音乐台走去。
脚却在即将跨上台时顿了顿。
经理跟在他身后,见他突然停下,心脏跟着漏了一拍,连忙顺着宋凛生的视线看去。
音乐台的墙面上,贴着一张下午才更换的海报。
此刻,台下灯光幽暗,音乐台上打了两束交叉的镭射光,一束落在宋凛生脚前,另一束特别正好的打在了海报的正中。
宋凛生的眼睛就挂在灯光上,一动不动的,浅色的瞳孔深而重,闪着经理全然看不懂的情绪。
良久,宋凛生像是突然回神,抿唇笑了笑,意味莫名,攥着吉他背包袋的手蓦地一松。
原本紧绷着的肩膀也跟着松下来,笑容便跟着变成了明晃晃的嘲弄与无奈。
没想到,分手后第五年,他再次看到严盛这张脸,是在一家Bar墙上挂着的海报里。
宋凛生的视线从那双冷戾的眼往下,滑过那枚小巧的鼻尖痣,最后落在了那微微抿着的唇上。
薄皮邃骨,严盛向来端的便是漠然冷意、六亲不认的绝情主。
就连一张塑封烂纸勾勒出来的脸,都能将他周身的冷刺照得清清楚楚。
经理嘴巴张了又合,眼瞅着墙上的指针要到十点,宋凛生还在原处不知想着些什么,他没忍住搓了搓手,试探着问了一句:“哥没听过这支乐队?”
宋凛生看了他一眼。
经理以为自己说到点上,忙道:“这是支摇滚乐队,名叫蝉时,哥你平时都唱民谣,估计没听过。但他们现在可火了。”
他说着神色好了几分,转头看了眼酒吧内的客人们,压低声音:“这次音乐节,好多人就是冲蝉时来的。不过——”
经理从兜内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到宋凛生面前,“喏,他们的主唱这回来不了了,听说艺术团、琴行那边都走过了,见的歌手都不行,草根反而更容易有惊喜,就临时想在咱们这找会唱歌的……毕竟这年头能唱摇滚的不少,唱得好却很难。”
宋凛生没接,也没应声,只低头借着灯扫了那张纸一眼。
视线在末尾的名字上停顿了几秒,他偏开头,问:“临时换主唱,粉丝们不会有意见?”
“不会。”经理摇头,“主唱家里出急事,大家都能理解,何况这些女生们,大部分都是冲着吉他手来的。”
怕宋凛生不知道,还特意将下巴抬了抬,示意他去看海报,“就站最前面那个,叫严盛……”
难得见宋凛生对乐队感兴趣,经理原本还想多给他介绍一下,没想到这名字一出口,宋凛生的脸也跟着冷下来,不再理他,直接跨步上台。
他手按了按琴架,放下一直勾在肩上的吉他包,翻出顶鸭舌帽,利索一戴。
轻柔的吉他声响起,遮掩掉错乱的心跳。
原本有些嘈杂的朝九内瞬间安静下来,随着宋凛生干净温和的嗓音一出,台下顿时投过来大半好奇的目光。
可惜,鸭舌帽挡住了台上帅哥大半张的脸,只落下一片阴翳,连带着那张半启的薄唇也被盖住了,余下半点被光圈包裹的嫣红。
“肯定是个帅哥!”
“声音这么好听,就算不帅,今晚能听到这歌也是赚到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歌吗?这调好好听,我怎么没听过……”
宋凛生唱的是《Rain》。
上世纪三十年代的乐坛经典之作,创作者如今不详,因其西乐的曲调揉杂着中式古韵的独特韵律而一时风靡,后被改编成吉他曲,又填了词。
带上词义的吉他曲,舒缓中带着淡淡的清冷气息,在听众们的耳朵里下了场初夏的小雨。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吉他曲的乍一听难度并不高,没有扫弦拍弦打板,几乎全是分指和弦,节奏好像也不快,可若是仔细去看宋凛生翻动飞舞的指尖,就知道这曲为了模仿雨落的声音,重拍轻拍混杂,反拍也很多,BPM并不低。
但宋凛生唱得很随性,也很轻松。
连轴唱了一周,还没恢复好的嗓音尾带着点沙哑,混在杯酒碰撞的玻璃声中,低浓度的龙舌兰酒酸甜冰爽,格调里渲染着淡淡的烂靡之气。
夜晚十点,此刻正好。
朝九的旋转大门就在这余韵中被再次推开。
门口落了一盏民国时期的琉璃灯,有人经过便亮,童林跟在郑楠树身后,嘴里还在嘀嘀咕咕的:“郑哥,真没想到莲南这小地方晚上还挺热闹的,你别说,就咱们刚刚连着看的好几家酒吧都挺有风味的,这家更是,看起来好像带了点……”
他想了想,憋出个奇形怪状的词汇:“当代民国气。”
郑楠树没理他,童林便又兀自感慨了几句,这才跟着他的目光看向音乐台上的人,吃了一惊,捂着心口叹了一句:“嗨!吓死我了,这酒吧歌手怎么也喜欢这么戴帽子,我刚乍一眼差点看错,以为是严盛呢!”
但仔细一瞧,童林发现两人根本不像。
台上的人虽然也借着帽子挡住了大半张脸,却穿着件无袖白色背心,下面搭着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气质看起来特别温和。
而严盛平日里总是穿着一身的黑,除非是热到不行的天,他都习惯穿长袖长裤,就算是短袖,也总要戴着黑色冰袖,将整个人包得严严实实的。
黑色鸭舌帽更是必备的。
刚认识的时候,童林觉得对方是中二装逼,想要给自己营造酷哥的人设,后来才发现,这人好像天生就是这样的,骨子里古怪又另类,叫人摸不清。
人都会有自己独特的癖好。
童林走着神,耳朵却环绕着台上歌手清润的歌声,下意识惊叹道:“不过郑哥,这歌手唱功可真好!”
他话音刚落,那盏刚暗下来的灯又一次亮了,陈斯廿落了几步跟进来,也一眼就看见了台上的人。
而后张大了嘴,声音莫名地劈了:“郑哥,你不是说,今晚没有他的班吗?”
郑楠树四肢僵硬了好半天,被陈斯廿这话唤醒,声音抖着,问了一句:“他、他没进来吧?”
不是,他明明还特意打电话给这家酒吧的经理要了驻唱歌手的排班表,确定今晚宋凛生不会来,这才放心说带着严盛一块来挑人的。
郑楠树的心顿时跳得飞快,和陈斯廿对上眼,两人都清晰地看见彼此眼里的惊恐不安。
陈斯廿喃喃道:“还好严盛这小子从不进酒吧……”
话还没说完便戛然而止。
身后的琉璃灯发出“叮当”的清脆碰撞声,感应的光再次亮起,七彩的绚丽与台上的迤逦遥遥相望。
只剩下两束淡而灼的光。
似乎察觉到什么,一直自顾自唱歌的宋凛生突然在这晃动的光影声中抬起了头。
“雨山前,心摇乱,声凄凄,诉往矣……”
尾指收得慌乱,雨声互相碰撞,沙哑错乱,节拍摇摇欲坠,像玻璃酒杯上的一抹水痕流过。
大门与音乐台离得不远也不近。
他们一站,一坐,看不清彼此的脸,却可以清晰地隔着那些灯海声流,看见对方那抹熟悉的身影。
四目相对。
那一瞬间,记忆就像是一团揉皱了的纸,被时间再度硬生生地展开,毫无预兆的,倾盆大雨从天而降,掩住了吉他琴弦的最后一丝颤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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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积雨云 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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