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清清剛踏上上海的那一刻,就像劉姥姥誤入了大觀園——眼前一切陌生、繁華,甚至華麗得近乎不真實,令人目眩神迷。
她來不及對那些氣勢恢宏的建築、如夢似幻的街景、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發出讚歎,一顆心早已被現實壓得緊緊的。沒時間浪漫,沒餘裕徘徊。
她拖著行李下車,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拍照留念,而是四處張望,尋找一份報紙。她急著找一份不需要經驗、不問學歷、無門檻的工作,先穩穩地落地生根。哪怕只是臨時的,也總比漂著安心。
謝天謝地,阿娘願意讓她和小寶借住一間房,也願意在她無法兼顧的時候幫忙照料孩子。
她的願望其實不大,真的不大——
不是什麼遠大的志向,不是豪宅名車,也不是飛黃騰達的未來。她只想靠自己的雙手賺錢,養活自己,也養活小寶;更想有一天,有能力回報阿娘和沈嘉偉一家這份無條件的溫情與恩情。
那天,她搭上公車,從虹橋一路往市區方向開。車窗外的景色像膠片畫面一樣,一格格展開。她的眼神像鏡頭,緊隨每一幀風景,心也隨著顛簸起起伏伏。
她經過延安路、南京西路,轉乘電纜公車,又穿行過華山路、復興中路、衡山路……直到宛平南路。
筆直的街道,濃密的林蔭,一棟棟老洋房半掩在樹影之後,斑駁的磚牆,牆角攀著爬藤與歲月的痕跡,花開得張揚,又含蓄。
那是一種她從未體驗過的城市氣息——古典、寧靜,又藏著驚喜與故事。
她忽然想到張愛玲書中寫過的那句話:「馬路兩邊的法式梧桐樹,在昏黃燈光裡浮動著溫柔的光影。」
這一刻,她動了真心。
她不再只是想「住一陣子」而已。
她想留下來。
不是短暫歇腳,不是借住一程,而是真真正正地——留下來。
在這座城市裡站穩腳步,為自己和小寶,找到一種屬於他們的生活方式。哪怕辛苦,也要努力活出母子的尊嚴與未來。
那天清晨,沈嘉民遞給她一張簡單的地圖。她提前三小時出門,卻提早了一個多小時抵達宛平南路的那家新開川菜館。
川菜館剛掛上招牌,外場還在擦拭玻璃、擺放迎賓立架。
她推開玻璃門,看見了一位眉眼柔婉,身形高挑,笑起來如水波輕漾。說話時聲音輕輕的江南美女。
那是她對李珍珍的第一印象
她神情泰然:“妳是來面試?”
她點點頭,手心都是汗。她拍拍她的肩“別緊張,我們兩都會被錄用······”
兩人一同走進位於餐廳內側的VIP包間,這裡寬敞明亮,燈光溫潤,空氣裡還留著新裝修的淡淡木香。她們即將接受初試,考題只有一項——
在三分鐘內,完成一桌中式十二人餐的標準鋪設。
蘇清清動作俐落,不疾不徐,在兩分鐘內便完成了所有配置。她甚至為主位折了一朵清雅的餐花,手法熟練中帶著一點小巧思。
她側頭一看,李珍珍還停留在理順桌布與盤具的步驟。
她立刻俐落地走上前去,在不違規的範圍內低聲說:“我來幫妳擺右邊。”
兩人默契地配合完成考核,時間剛好卡在最後五秒。
主試的,是一位妝容精緻、身穿深灰色套裝的女性經理。她氣質冷豔,舉止乾淨利落,說話不多,但眼神銳利,一掃即明。
站在她身旁的,是一位來自錦江飯店的年輕副主管,神情專注,正在低頭翻閱兩人的簡歷。
他們簡單問了幾個問題,像是:“以前在哪裡實習?”“如何應對客人突發狀況?”之類的場景題,兩人一一作答。
對視一眼後,經理率先開口:
“我們這裡是按五星級標準來培訓與考核的,會很辛苦,但成長也快。”
她停頓了一下,語氣堅定卻不嚴厲。
“妳們兩位,蠻互補的。一位有餐飲實習經驗,但缺乏真正的實戰;另一位歷練過職場,但對高端服務操作還生疏。安排你們在VIP包廂區——互相學習,互相幫助。”
接著她合上資料,語氣不容置疑:
“今天就上工吧!”
清清低聲問:“妳怎麼知道我們會被錄取?”
李珍珍笑得自然:“妳傻啊,現在上海缺的就是服務人員!”
這間餐廳有晨會制度,每天開門前,全體員工列隊集合。那天,她第一次參加晨會,認識了來自天南地北的年輕人——貴州、湖南、山東、廣東……一張張稚嫩的臉,帶著各地口音與夢想,齊聚這條巷弄。
卻只有漂亮的李珍珍,是地道的上海本地人。
她們一眼對上頻率。
“小清,妳從南城來?”
她點點頭:“昨天才到上海。我需要工作。”
珍珍沒有多問,只點頭笑道:“我也是。”
珍珍原本在國營糖果廠做了三年作業員。那是老上海人記憶中的甜蜜工廠,每天早上七點上班,頭套、口罩、手套全副武裝,像粽子一樣包得嚴嚴實實,對著一鍋鍋翻滾的糖漿。
她笑說:“那味道甜得發膩,隔著三層口罩都能鑽進鼻子裡,甜得頭疼。”
清清問她為什麼離職。
她語氣淡淡:“新股東有我前男友的家族……怎麼說呢,被雙重開除了。”
她一笑,眼神卻飄向窗外,有一絲苦澀。
“我爸媽是紡織工人,我從沒想過能配得上他的家庭。不是他不愛我,是他的家不接受我。這段情感……我被離開,他也沒留下。”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堅定下來:
“但沒關係,我們女人要靠自己,使自己強大。”
蘇清清受過正規的餐桌服務訓練,舉止得體,笑容甜而不膩;而李珍珍是天生的——她未必懂流程,卻懂氣場與眼神,一身旗袍穿上身,就像舊上海畫報裡的佳人,一舉手一投足,都講著自己的故事。
兩人工作上配合得天衣無縫,一眼就懂彼此節奏。包廂裡再難纏的客人,只要她們聯手應對,總能化解。
私底下,她們更像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午後休息時光,她們會去巷口排隊買「鮮得來」的排骨年糕,排骨炸得酥酥糯糯,年糕甜鹹交融。再配幾兩生煎包與一碗牛肉清湯,坐在騎樓下邊吃邊聊,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時候珍珍還會拎著自家巷口的赤飯糕、鹹豆漿、香酥大餅來餐廳給她吃。
清清總笑說:“你是不是我失散多年的姐姐?”
珍珍拍拍她的手:“一言為定!”
即便珍珍向她傾訴了許多,蘇清清卻從未說過自己的過去。她的保留,不是疏離,而是不想讓這樣善良的女孩看到她狼狽的一面。
她想給李珍珍看到的,是她曾經憧憬的未來,以及那個還沒放棄的夢。
珍珍喜歡穿搭配色、懂化妝,常帶著清清逛SOGO、試口紅,挑衣服、選香水。
“上海女孩不是炫耀,而是精緻地活著。這是我們的生存方式。”
清清在她的帶領下,上海話越講越流利,穿著越來越得體。珍珍則說,她最羨慕清清那種來自小鎮的溫婉與純粹。
“上海這麼大,裝得下我們兩個的夢。”珍珍笑著說。
她們在生活的十字路口,一邊打工,一邊做夢。珍珍夢想開一家自己的手工工作室;清清則想穿上珍珍設計的衣服,帶著小寶去旅行。
“人一定要有夢,哪怕是天真浪漫的那種。”她們總是這樣說著。
後來,珍珍被某服裝品牌相中,成了設計總監;清清則進入一家四星級飯店,開始真正的職涯轉型。
錄取她的,是一位氣場強大的酒店投資人。對方看著她手寫的簡歷,笑得淡然:
「字很漂亮。我喜歡認真的人。」
那天,灰濛濛的天氣下著細雨,巷子口的「鮮得來」攤車還飄著排骨年糕的香味。
蘇清清和李珍珍站在川菜館的後廚門口,手裡各自拿著一封親筆寫的辭職信,像兩個即將畢業的學生,在人生這間教室裡輕聲告別。
她們一同走進經理辦公室,說明來意。
經理是位三十多歲的女人,短髮、素顏、身材筆挺,一直以來都像這間餐廳的主心骨。她沒有說一句挽留的話,只靜靜聽完,點了點頭。
那一刻的沉默,比什麼都莊重。
「去吧,年青的你們兩個,讓我看到自己當年的影子。」她說。
語氣不高,卻有一種從骨子裡透出的篤定與祝福。
“去拼吧。上海這麼大,容得下你們的野心和夢想。”
蘇清清的眼淚便止不住地湧了出來。那一瞬,她彷彿真正地被認可了。
不是以一個打工女孩的身份,不是誰的員工、誰的下屬,而是一個站在夢想門口、準備邁步進入世界的年輕女人。
經理的這句話,後來成了她未來很長一段日子的座右銘——
「上海這麼大,容得下你所有的夢想,只要肯努力。」
她帶淚的微笑,和珍珍一同走出那道熟悉的玻璃門。那裡曾是她初入社會的起點,也將是她們踏向未來的出發點。
後來的日子裡,蘇清清在酒店裡從前台接待到房務管理,又轉到中餐廳營運。她每次晨會都主動發言,提出創新點子與節流方案,漸漸被高層注意。
她主動提議成立「旅遊服務部」,提供票務與旅行建議,還帶隊籌備附屬旅行社,開發周邊一日遊專線,很快就在社區打出名號。
她從未想過,這場人生的翻身仗,是從那碗排骨年糕開始的。
那天深夜,她翻著舊照片,看見當年與珍珍並肩的合照。手機忽然震動,跳出一則來電——是右誠。
“Annie,妳今天很安靜耶,在想什麼?”
她輕輕一笑,說:“我在想我剛來上海的時候,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女生。”
電話那頭靜了幾秒,右誠的聲音變得低沉:
“現在的妳,是不是很厲害了。能照顧別人,也照顧自己……只是,如果我早點打那通電話,是不是,就能早點遇見妳?”
她忽然鼻頭一酸,望著那張照片,低聲說:
“我們不會見面,早一點、晚一點,其實也沒差。但我想謝謝妳,讓我學會了,怎麼去愛一個人。”
電話那頭沒有再說話,只有一聲漫長的輕嘆,像是將所有未說出口的心意都封在那聲音裡。
蘇清清靠在床頭,回憶起珍珍、回憶起當初那個剛來上海的自己。
她終於明白——
她不是從哪一刻起突然變堅強的,而是在失望中尋找希望,在平凡的日子裡,一點一滴地長出力量。
而那些看似微小的痕跡,就是她最值得驕傲的模樣。
離開川菜館的那天,天氣依舊陰沉,風裡裹著一絲濕潤的潮氣,像極了她們心裡的忐忑與期待。
那是一場簡單卻難忘的告別。
她們沒有多說什麼,也沒有多回頭。
只在巷口的路燈下站了一會,彼此看著彼此——
一個眼裡有淚光,一個嘴角帶著倔強的笑。
「從今天開始,別再只說想做什麼,要真的去做。」
李珍珍深吸了一口氣,那聲音像是從長久壓抑的內心釋放出來。
兩人對望,說完便痛痛快快地笑著、哭著,把這些日子的委屈與不甘全都笑著吐了出來。
珍珍很快收到了一家新興服裝品牌的錄用通知。
公司在常熟路,一棟改造過的老洋房裡,三層樓的空間,全是木地板與復古吊燈,像電影裡的巴黎工作室。
她第一次走進那裡時,穿著自己鉤針織的米白針織上衣、配卡其色長裙,像是剛從雜誌封面走出來的模特。
工作室主管看了她的作品,眼神一亮:
「你有你的風格,我們品牌要的就是這種乾淨俐落。能留下來嗎?」
珍珍點頭,語氣堅定:「我不只會設計,也會做樣衣和打版。」
主管露出難得的笑容:「這種能從零做到一的設計師,不多。歡迎妳的加入。」
那一刻,珍珍知道,那些年在糖果廠夜裡燈下偷偷畫的圖,終於變成了眼前桌上的現實。
晚上,她激動地打電話給蘇清清:
「我真的在畫設計圖了!清清,我好像……真的在過我夢裡的生活!」
清清在電話那頭笑著說:「妳本來就該是這樣的,珍珍。謝謝妳一直鼓勵我,我也找到了我喜歡的事。」
她收到南京東路一家四星級酒店的前台面試通知。
那是她在畢業時寫下的目標——有一天,要站在華麗的大堂裡,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
她穿著筆挺的深藍色套裝,綁著馬尾,拎著文件袋,走進寬敞挑高的酒店大廳。
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燈閃爍著溫暖的光,照亮她略微緊張卻堅定的眼神。
她被帶到行政樓層,見到那位氣質冷豔、談吐優雅的女經理。對方一眼就能看出她來自何方,一口寧波腔調,話不多,眼神卻很銳利。
「你是本科出身,也學過服務業課程?」
「是的,我曾在喜來登管理的五星級酒店實習半年,有接待過重要客人。」她回答時,語氣平穩。
女經理沉吟片刻,看了她一眼,指著那張字跡端正的履歷說:
「字寫得好,心也靜。現在會寫這種字的年輕人……不多了。」
她合上文件,抬頭一笑。
「歡迎加入。我喜歡認真的女孩。」
那天晚上,蘇清清和李珍珍相約在地鐵站旁的麥當勞。
兩人點了薯條與可樂,坐在靠窗的位置。
「碰一下吧。」珍珍舉起可樂。
「敬我們的新開始。」清清舉杯,眼裡閃著光。
塑膠杯子輕輕一碰,沒聲音,但心裡卻震得很響。
兩人都知道,這一刻,她們不再只是為了生活打工,而是,在自己選擇的路上,往夢想靠近了一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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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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