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暑假，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和溽热的潮气，时间像是被拉长的麦芽糖，缓慢而粘稠。陈野和沐灿灿约好一起出去玩，在书店的冷气柜台前，他挠着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存进了他那部有些过时的翻盖手机里。那一串数字，仿佛为这个平凡的夏天，埋下了一个不平凡的伏笔。
分别后，沐灿灿独自走在回家的巷弄里。夕阳把老墙染成暖橙色，一切都镀着一层青春的柔光。然而，这层滤镜很快被一个突兀的身影打破——是白墨薇，学校里那个传闻不好惹的女生，沐灿灿下意识地缩身躲进一旁的墙角阴影里。
她还没来得及平复心跳，就听到了激烈的争吵声。
“这次陪的这个官员，对你妈妈的事业很有帮助！”一个妆容精致却难掩疲惫的中年女人声音尖锐。
“妈，他们根本不是简单的‘陪’！他们……”白墨薇的声音带着哭腔和抗拒。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截断了她的话。女人的声音冷得像冰：“注意你的位置。”
沐灿灿屏住呼吸，看着白墨薇被她的母亲几乎是粗暴地拽进了不远处的一栋旧楼里。白墨薇微弱的抗拒声像被掐断的琴弦，消失在门后。世界安静了片刻，随即，沐灿灿身旁一扇敞开的窗户里，传来了令人面红耳赤的、夹杂着粗重喘息的暧昧声响，以及老式木床不堪重负的“吱呀”声。这声音像一条冰冷的蛇，瞬间钻入她的耳膜，缠紧了她的心脏。她脸烧得厉害，几乎是落荒而逃，那个关于白墨薇的、令人不安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了她的心头。
跑回家，迎接她的不是温暖的灯光，而是父母端坐在客厅的肃杀气氛。父亲沐声脸色铁青，将手机猛地摔在茶几上，屏幕上正是陈野在楼下等她，随后，她就和陈野一起走了。
“说！那男的是谁？”质问劈头盖脸而来。
辩解是苍白的。随后是熟悉的毒打，皮带抽在皮肤上的脆响，母亲在一旁尖利的咒骂与父亲狂暴的怒吼交织在一起。
“你说，这婊子是我的种？你妈骗鬼了，啊！”
“沐声，我跟你没完！”
世界在疼痛和刺耳的争吵中扭曲、旋转。沐灿灿蜷缩在角落，手臂上旧伤未愈，又添新痕，火辣辣地疼。一种深沉的窒息感像潮水般涌来，快要将她淹没。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无法呼吸时，床头柜上那部老式翻盖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屏幕闪烁着微光。
她颤抖着接起，声音带着未散的哭腔：“喂？”
“灿灿，”电话那头是陈野清澈而急切的声音，“你看窗外。”
沐灿灿挣扎着爬到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楼下，陈野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架木梯，正笨拙地架在墙上，他仰着头，脸上映着路灯昏黄的光，眼神亮得惊人。
“下来。”他用口型说，语气不容置疑。
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沐灿灿忍着痛，小心翼翼地攀下梯子。脚刚踏上地面，单元门里父母激烈的争吵声又清晰地传了出来。陈野一把拉起她的手，快步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你爸妈吵架了，”走到安静的海边小路，陈野才开口，“我才刚出你们单元门，就听到声音了。我想你肯定不开心，就把你约出来散散心。”他试图让语气轻松些，顿了顿，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道：“来的路上我还帮了个人，怪怪的，叫什么白什么……好像遇到麻烦了，我也没太看清。”
沐灿灿猛地一愣。白？难道是白墨薇？她想起下午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心想，这或许是巧合吧，但每个人身上，似乎都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深夜的海边，涛声轻柔。他们坐在一块巨大的礁石上，咸涩的海风拂面，稍稍吹散了心中的郁结。月光洒在沐灿灿裸露的手臂上，那些新旧交错的疤痕无所遁形。
陈野的目光落在那些伤痕上，少年明亮的眼眸瞬间暗了下去，一股酸涩汹涌地漫上心头。他轻声问，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疼惜：“怎么搞的？”
“父母打的。”沐灿灿低下头，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海面上。然而，就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却包含了她十几年人生里所有的委屈、恐惧和无声的呐喊。
在那个月光朦胧的礁石上，对着身边这个带着梯子像骑士一样出现的少年，沐灿灿第一次，向外人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敞开了自己紧闭的心扉。海浪一遍遍拍打着礁石，如同倾听，也如同安慰。这个暑假，藏着太多苦涩又微甜的、关于青春与成长的秘密。
陈野的手指在身侧蜷缩了一下，指尖掐进了掌心。他看着那些在朦胧月光下依然清晰可辨的伤痕，像一条条扭曲的蜈蚣，爬满了少女纤细的手臂。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的沙哑：“……经常这样吗？”
沐灿灿抱着膝盖，把下巴搁在臂弯里，目光投向远处黑暗与月光交界、泛着粼粼波光的大海。“嗯，”她应了一声，轻得几乎要被海浪声淹没，“习惯了。” 这三个字她说得平淡，却像一根针，轻轻扎在了陈野的心上。
“他们没有不吵架的时候，”她继续低声说，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吵钱，吵工作，吵我……吵一切。我只是……一个错误的存在，困住他们的囚笼。” 她微微侧过头，看向陈野，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是不是很可笑？”
“一点都不可笑！”陈野猛地打断她，声音有些急，也有些高。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语气平缓下来，“是他们不对。灿灿，这根本不是你的错。”
沐灿灿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认真和心疼，那种纯粹的信赖与维护，是她在家中从未得到过的奢侈品。眼眶有些发热，她慌忙低下头，掩饰性地用指尖划过手臂上的一道旧疤。“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能消失，或者，像白墨薇一样……” 她下意识脱口而出，又立刻停住，像是提到了什么禁忌。
“白墨薇？”陈野捕捉到了这个名字，想起路上的偶遇，眉头微蹙，“你认识她？下午我看到她的时候，她脸色很差，好像刚哭过，差点被自行车撞到都没反应……我扶了她一把，她连谢谢都没说，眼神空空的，就走了。”
沐灿灿的心猛地一沉。下午那令人不适的画面再次浮现——那记耳光，那句“注意你的位置”，还有随后窗户里传来的声音，那一抹得意的笑……她用力摇了摇头，仿佛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不知道。”她矢口否认，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他们为什么要排斥你？”陈野问。“因为白墨薇。”她不敢再说下去，那个秘密太沉重，太黑暗，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分享后的后果。
陈野看着她骤然苍白的脸色和闪躲的眼神，虽然满心疑惑，却没有再追问。他只是默默地将自己外套的袖口挽起一截，露出手腕上方一个淡淡的、圆形的烫伤疤痕。“我小时候，我爸妈还没离婚那会儿，他们也天天吵，”他指了指那个疤，“这是有一次他们吵架，我爸摔了烟灰缸，溅起来烫的。”
沐灿灿惊讶地看向那个疤痕，又抬头看向陈野。月光下，少年的脸庞轮廓清晰，眼神里有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静和理解。
“你看，”陈野放下袖子，故作轻松地耸耸肩，“可能家家都有点见不得光的秘密吧。但是灿灿，别认输，也别觉得都是自己的错。至少……”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看向她，“以后不开心了，就给我打电话，或者，就像今天这样，给我个信号，我就带着梯子来找你。我们去海边，或者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海风依旧轻柔，涛声依旧规律。沐灿灿看着身旁这个少年，看着他眼中倒映的月光和无比认真的承诺，那颗被冰封了许久的心，仿佛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有温暖的光照了进来。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将脸重新埋进臂弯，但这一次，嘴角却悄悄牵起了一个极浅、却真实无比的弧度。那是沐灿灿第一次发自内心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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