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允是从休眠舱中醒来的。
“夫人，有做什么好梦吗？”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会是卢卡奥那张咧着嘴的笑脸。
他撑着舱壁坐起身，觉得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不痛的，每一寸皮肤都针刺一样痛，像是哪个王八蛋趁他睡着点了一把火烤，把他架起来烤过一遍。
紧接着，两股暗物质能量炮的对冲，吞噬一切的刺目爆炸，骇人的冲击波，以及在战火中瞬间消逝的生命……这些他被掀飞前执拗地注视着的一切，回到了他的脑海中。
那就是他想亲眼见证的，蒋悍森从前、现在、乃至未来都无法回避的，一条早已选定，将自己连同信念狠狠掷入其中，在无数尸骸中艰难跋涉的道路。
他环顾四周，认出这是黑熊号医务室的休息舱。
“您感觉还好吗？”
卢卡奥递来了瓶装水，甚至贴心地帮他拧开瓶盖。
“谢谢，我不要紧。”
孟允仰头灌下半瓶水，缓了片刻，直到最后几分混沌的思绪恢复清明，才问，“现在什么情况？其他人怎么样了？”
“您睡了32个小时。”
卢卡奥接过他手中的水，放到一边，“第五星系整个被宇宙风暴搞瘫痪了，我们现在正绕着外围航道，再有八个小时就到克斯提亚了。”
宇宙风暴？
孟允又问：“伤亡情况？”
“第三军团在包围圈中折损了60艘战舰，但成功突围的舰船和人员都平安。”
说到这里，人造人脸上的笑容罕见地沉重了几分，“第二军团阿尔弥斯号没了，包括指挥官于珉，另外，没能及时逃出炮击范围的近400艘战舰也都没了。”
是了，阿尔弥斯号就是在他眼前化作灰烬的，连同那如今只是冰冷战损数字的数万条人命。
只有亲眼看到，才会真正明白，他曾经在无法地带所经历的人命如草芥，在真正的战争面前根本不值得一提。
他们最初想要改变这个世界，是为了消除不公，让偏远星系的人们活得有尊严，可到头来，将一批又一批人送上战场，竟成了通往那个理想彼岸的唯一路径。
孟允没说话。
“但也有好消息。”
像是想给他一点安慰，卢卡奥咧嘴一笑，“联邦第四军团全军覆没，死得只剩下番号了，虽然阿尔弥斯号最后关头改变了炮击方向，没能直接命中克洛诺斯号，但还是擦破了它的皮，就那么点皮外伤，直接让他们四分五裂了，哈哈，也算是成全了他们同归于尽的心愿。”
从所谓的战略层面上来讲，这大概确实算是个好消息，只要坚定阵营，保持理性，不去计算那背后堆积如山的生命代价的话。
他突然有点心疼蒋悍森。
一个人究竟需要多么强悍的心智，才能在追寻真相与变革的那条路上，压着那些如影随形的对自我的质疑、对世界的拷问，把常人都会有的懦弱、动摇、恻隐都生生剖掉，而笃信自己所选择的道路，坚定目标走到今天？
没有人生来就勇敢无畏的吧？
这其中的艰难，是注定不可能宣之于口的。
那么，他该多孤独啊？
卢卡奥不知道他们的夫人在想什么，抱臂站在一旁歪着头观察他。
过了一会儿，孟允才又问：“他呢？”
“老大平安无事，人已经先到克斯提亚等您了。”
这么回答着，卢卡奥看了眼他的身后。
孟允跟随人造人的视线回过头去，看向身后的舷窗。
随即，睁大了眼睛。
窗外目之所及的，是数之不尽的飞船，它们形态各异，大小不一，什么运输舰、客运船、私人飞船……数量之多，甚至比小行星带的碎石块还要多，几乎要填满了黑熊号周围的所有空间。
卢卡奥看他愣神，解释道：“这些都是路上收容的第五星系难民，正护送他们到边境的几个行星安置。”
“难民……”
孟允这才真切地意识到，卢卡奥一开始那句“第五星系整个被宇宙风暴搞瘫痪了”是什么意思。
此时，离他们最近的那艘银色蛋形飞船，船身上印着身穿情趣内衣的猫女郎广告，金发猫女郎正冲他飞吻。
“是的，都逃出来了，第四星系那位安理事长估计忙疯了光是找地方安置这些人就够他喝一壶的了，还不知道会不会混进去几个鬼。”
卢卡奥嘿嘿一乐，“希望他不要被吓得撂挑子跑路了。”
孟允没再说什么，而是打开个人终端的通信界面，那里面有一条来自蒋悍森的语音留言。
卢卡奥心领神会，微微一欠身：“您先休息，有需要随时喊我。”
人造人离开以后，孟允起身走到舷窗边，看着窗外那片末日迁徙的场景。
刚才的猫女郎已经被黑熊号甩在身后，现在离他们最近的是一艘观光飞船，通体洁白的船身上仅有一句金灿灿的广告语——“想一夜暴富吗？来行星尼卡尔星河赌场！”
他收回视线，点开了那条留言。
先是一片死寂。
他站在那里，盯着眼前“一夜暴富”那四个金字，静静等待了五秒，格外漫长的五秒。
终于，那个无比熟悉的低沉嗓音穿透了寂静——
【以后，我不会再让你上前线。】
只有这一句，斩钉截铁。
孟允微微挑了挑眉。
心想果然是蒋悍森的风格。
记得刚认识的时候，那个男人曾扬言把他关在弗里斯特，每天等自己忙完回来疼爱，这一晃就是一年，这次竟然破天荒地同意他上前线，他差点感动得要给指挥官阁下颁发一个“飞跃进步奖”。
结果到头来，一切根本没有变嘛。
猛兽就是猛兽，怎么样都不会变成小狗。
就在孟允以为留言结束了的时候，那边突然传来一句更加低哑的：
【想马上见到你。】
孟允低笑出声。
确定这次真的没有下文了以后，他按下回复键。
“知道了。”
他如此回应之后，刻意顿了顿，才压低声音，意味深长地补充了句，“等我回去好好疼爱你。”
发送完毕，他利落地关掉信息界面，在舷窗前舒展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畅快地拉伸着紧绷的筋骨。
嘴上虽是这么回复，但他心底却隐隐升起一种预感——接下来，怕是会很忙。
这个预感在他转身打开今日新闻头条的时候应验了。
屏幕上，一行加粗的黑体大字映入眼帘：
《联盟行动酿第五星系惨剧！数十亿人流离失所！蒋悍森——世纪罪人！》
孟允的眼神倏然冷却，就这么一动不动，盯着这行字看了几秒。
之后，他推开休息室的门。
门外卢卡奥调侃的声音正说到一半：“不会吧？你不敢自己去说——”
看到孟允出来，他立刻切换成一脸无辜：“夫人，叶将军找您。”
孟允倚在门框上，目光投向一旁的叶里。
叶里避开了他的视线，干咳了一声：“那个……如果你要回克斯提亚，可以准备上接驳船了。我们不同路。”
孟允双手环抱胸前，微微偏头：“你们去哪？”
叶里硬着头皮回答：“护送这一批难民去行星斯维拉安置。”
孟允：“我也去。”
叶里：“……啊？”
卢卡奥：“诶？！”
无视卢卡奥惊得下巴掉到地上的夸张表情，孟允淡淡地命令道：“通知韦伦让他直接到斯维拉行星等我。你……”
他抬手指了指卢卡奥，“上接驳船，回指挥官身边。”
“别啊……”
卢卡奥被为难地龇牙咧嘴，抓了抓后脖颈，“夫人，老大可是要我寸步不离保护您啊……”
闻言，孟允唇角勾起一抹轻佻的笑意，目光始终无比锋利：“你老大来了，也得听我的。”
卢卡奥被噎得微微后仰，心想这话竟然该死的很有道理，竟该死的无法反驳。
“所以。”
孟允不再理会天人交战的人造人，看向还在宕机状态的叶里，“现在难民事务的总负责人是谁？”
-
当黑熊号落地行星斯维拉宇宙港，韦伦已经在停机坪等候了，还有许久未见的，在克斯提亚要塞做过他一段时间护卫长的萨尔曼·雷，以及他手下二十几人的护卫队，想来肯定是蒋悍森的意思。
萨尔曼一见到孟允步下舷梯，激动得眼眶瞬间泛红，孟允只淡淡扫了他一眼，没空理他。
因为眼前的迎接阵仗，着实不小。
“孟理事长，很荣幸见到您，一路辛苦了。”
王静真，第四星系首席辅佐官率先迎了上来，她身后跟着十几名神情严肃的相关人员。
面对这位一头短发，干练年轻的东方女性，孟允回以极具亲和力的微笑，打趣道：“王辅佐官客气了，飞船又不是我开的，倒是我突然跑来，怕是接下来要给你添不少麻烦，还请多担待。”
“不会不会！”
王静真连忙摆手，脸上是职业化的真诚，“您从前线风尘仆仆赶来，我们理事长特意嘱咐我转达歉意，他处理完手头紧急事务，稍后就亲自过来。”
这话里有几分真意，彼此心照不宣。
在这种焦头烂额，恨不得一个人掰成八瓣用的时候，谁真心乐意抽空接待突发奇想“体察民情”的老板娘？
“不，请他务必不用特地赶过来。””
孟允同样回以无比真诚的目光，“这种时候，理事长阁下一定很忙，如果为了这种小事让他分心，被指挥官阁下知道了，是会怪我不懂事的。”
在王静真快速思考要怎么应对的时候，他话锋一转：“毕竟，我这次来，并不是以第二星系理事长的身份。”
闻言，王静真微微一怔：“……您的意思是？”
“怎么说呢——”
孟允轻轻偏头，露出一个近乎俏皮的笑容，“把我当个吉祥物就可以了。”
在场人员瞬间读懂了他的意思。
——这位是以未来联盟第一夫人的身份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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