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文容撇了瓷碗,一个箭步上前托住了谢祈安纤瘦的腰。
“无碍。”谢祈安撑着文容的小臂起身,瞧着落了一地的汤药叹道:“只是白白糟蹋了母……”
文容腾出手堵住她的唇,打断道:“殿下,隔墙有耳,个别药根不过难寻些,派人再找就是。”
温润的话语混着窗口溜进殿内的凉风,听得人心躁躁的,闷得慌。
谢祈安只那么听着,没作声,一时间殿内静得诡谲。
文容收拾妥当屋子,抬步欲出时,谢祈安冷不丁开口道:“葬仪之事,劳烦了。”文容低声应道:“阁中一应事宜本就是奴之内务,殿下无须言谢。”
谢祈安未再出声,阖眸假寐。文容悄声退出殿外,转身望着眼前紧闭的殿门,眼中泪却是再含不住了,啪嗒啪嗒直掉。
他心疼谢祈安。
没来由的。
文容头一遭见这孩子就病恹恹的,身子较同龄人孱弱。这些年,武不通,文不就的,那张脸倒是生得愈发明艳媚人。可明明女郎扮相更吸人,为何偏偏扮作男相,叶蓁只说这世道女子难生存,含糊其辞。
原先他不解主子如此爱护这个孩子的原因,也不是亲生的,如此搏命护着多不值当。直至前年岁末入京,父母从前往来的书信几经辗转落到他手上才知,阁主心里边住着天上的皎皎明月,唯有远而观之。纵使二人心意相通,天子脚下的四方红墙围着里边,隔着外边,宫内宫外谁也瞧不着谁。
难怪,原来是故人之子。
谢祁安打小不好争抢,空有一身卓绝琴技,靠着几位熟客点曲吃赏钱,日子过得勉勉舒坦。
今朝入秋来,谢祈安的身子似蕊花般枯垂下去,几经变故,再名贵难寻的药料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
早已腐朽不堪的内里,盼甚么重获新生呢。
自叶家败落,独自面对这糟乱世道的无力感总压得文容喘不过气来,麻木到他甚至忘了自己还是个半大的孩子,较谢祈安也差不了几岁。
*
翌日一大早,守外殿门的小太监急匆匆来禀,“殿下,沈大人求见!”
“冒冒失失做甚?殿下天明方歇……”文容压着声儿呵斥道。
那小太监脑袋埋得极低,颤颤巍巍回道:“文…文先生恕罪,那沈大人实属难缠,道是有要事相商,在殿外跪着。”
“阿容,什么时辰了?”谢祈安撩起帘子望了望天色,天刚蒙蒙亮。
文容掀帘应道:“未到卯时,殿下再睡会儿。”
谢祈安狐疑问道:“沈大人?哪位沈大人?”他可不信沈长策会这个点儿来当差,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那小太监回道:“回殿下的话,正是户部新上任的那位。”
文容俯身提醒道:“殿下,是沈确,殿试新晋的探花郎,才学胆识颇受圣上青睐。”
这是上赶着来给她安个结党营私的罪名?谢祈安摆了摆手,说:“无碍,唤他进来罢。”她定是失心疯了,大早上的怎么会想到那个疯子。
“是。”那小太监应声麻溜退了出去。
“殿下见他做甚?”文容有些恼,这一个二个的,无利不起早,能有什么要事。
谢祈安笑了笑,说:“咳了半宿,吾也睡不着,何不见见?”沈确既敢来,定是打好了如意算盘,可惜这算盘打错了人,她谢祈安不傻。
两人谈笑间,沈确已掀帘入了殿内,作揖道:“臣户部侍郎沈确,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连同他一块儿进来的,还有件檀木箱子。
“沈大人,坐。”谢祈安遣散屋内众人,“你我素不相识,何故特来拜会?”
沈确似是没听见,笑道:“听闻殿下爱琴,近日臣在金陵巧得一把绝世好琴,殿下可否赏脸一观?”
谢祈安眼波淡淡,“大人费好一番功夫把这物件抬进来,吾岂有不看之理?”
沈确起身掀开箱盖,一把成色极佳的绿绮琴躺在箱中,谢祈安一愣,问:“这东西你哪儿来的?”若是她没记错的话,这东西当在楚王府府库。御前新贵同番地王爷勾结?有意思。
谢祈安见他不说话,蹙眉道:“吾这一宿没睡好,困得很,大人有话不妨直说。”
“殿下不必忧心,不过是个老物件,能讨您的欢心便是它的福气。”沈确抿了口茶,说:“实不相瞒,臣确有一事相求。”
“于公?还是私啊?”谢祈安漫不经心地给手上的黑猫顺毛,笑脸打量着沈确。
沈确一袭素衣长衫,身形板正,面容和煦,品行才学更是没得挑,怎么看都是个骨直气清的刚正儿郎。谢祈安以为,这样的人,当如君子,当似竹,怎会拐着弯儿来攀附储君?
倒是有趣,这红墙里头什么新鲜事儿都能瞧上!
“回殿下的话,乃臣之私事。”沈确说着又直立立跪在了堂前。
“吾凭何帮你?早听闻沈大人刚正不阿,怎么没讨个大理寺卿当当?”谢祈安放下猫,伸手勾起沈确的下颏,仔细打量,像是要窥出什么花儿来,“白瞎了这一脸正气。”
“殿下说笑了,臣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能为我大燕效力,哪里都是好去处。”沈确被唬得面色通红,偏又挣不开谢祈安的手劲儿,实不像个命不久矣的病美人儿。
谢祈安没忍住,笑出了声:“愚忠,上一个这么说的,尸体都化了。说说吧,什么事?劳烦大人亲自跑一趟求一个将死之人?”
沈确说:“殿下的潇湘阁可有位名唤青黛的女子?”
“沈大人,注意你的措辞!”谢祈安突然像变了个人,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病人也能这般有劲?勒得他喘不上气来,神色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吾自小长在乡野,不曾听说过什么潇湘阁,至于你说的那位姑娘……”谢祈安压低了声音,手上的力道紧了紧,凑他耳边轻笑道:“心上人?”
明明是警告的话语,从谢祈安嘴边吐出来轻飘飘的更是渗人,沈确僵硬的脊背爬满了细细密密的薄汗。
“不是。”沈确喘着气,垂首恳求道:“她于臣有救命之恩,还请殿下高抬贵手!”
谢祈安问:“不想她死?”
沈确说:“不想。”
“不想她死,就把嘴给吾闭严实了。”谢祈安语气很轻,说着将人扶了起来,“大人这么紧张作甚?吾不吃人。”
沈确:……
是不吃人,杀人。
“御前钦点的探花郎?”谢祈安又哄起了那只黑猫,“吾向来不做赔本的买卖。”
沈确忙开口:“臣定当鞠躬尽瘁,愿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谢祈安问:“空口无凭,吾凭何信你?”
沈确一时哑然。
“琴吾收了,大人回吧。”谢祈安阖眸假寐,“吾很期待,大人的——忠心。”
沈确俯身,“臣告退。”
殿内没清净多会儿,沈确前脚刚走,沈长策后脚便掀帘闯了进来,“这位沈大人倒是眼熟!”
谢祈安蹙了蹙眉,只当没听见。
“将军,殿下在休息,不得无礼!”文容声音越说越低,那浑人早拖鞋上了矮塌,自顾品起案上的瓜果来。
“诶!”沈长策胳膊肘推了推对面的人,毫无反应,“装什么?偏到我这儿就不熟了?”
谢祈安冷笑,“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的道理将军不懂?”
“对殿下这种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的人,也无需懂。”沈长策皮笑肉不笑,打着哈哈,“也不知刚刚是谁掐着人的咽喉,威胁人。”
“您清高。”谢祈安嘲讽道:“打蛇都知打七寸,这乱世里什么买卖好做?吾不过是兑了些薄利,到了将军口中便成难为人了?”
沈长策咬牙道:“牙尖嘴利!”
“时辰尚早。”谢祈安阖眼抱着猫慵懒地靠在矮塌上,轻声说:“安静些。”
沈长策:……你倒是会享受!
初秋的阳光透过纸窗洒进屋内,暖洋洋的,映在谢祈安脸上,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倒添了几分沈长策从未见过的温和气,沈长策第一次对眼前这人有了实感,像猫。平日里沈长策瞧见她,总是淡淡的,像极了那日潇湘阁内燃的香,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又勾得人心痒痒,做事比谁都狠绝,真是个怪人。
忘本!
他一大老爷们儿,怎么会对男人有这种想法?
真是忘本!
“殿下,上朝了。”文容进来禀。
谢祈安撑开眼皮,一宿没睡的困意扰得人头疼,“嗯。”
“上,朝!”沈长策惊醒。
瞧眼前人迷糊的样子,谢祈安没忍住笑出了声。
沈长策不解,“笑什么?”
“没什么。”谢祈安说,笑你好笑,“今儿没佩剑?将军的傲骨跑哪去了?”
“不劳您费心,门口摆着呢!”沈长策说:“剑灵无处不在,收拾您这儿的杂碎,绰绰有余。”要不是文容非说什么,剑气寒,谢祈安畏寒,佩剑不让进,他才不干。
“再不走,晚了。”话音未落,沈长策已掀帘大步走了出去。
*
“微臣见过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自打进了这太和殿,谢祈安的耳根子就没清净过,奉承声一片,往昔大军压境也没见人心如这般齐过。
“圣上驾到——”
众人纷纷跪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赐座。”承德帝说:“太子不必站着。”谢祈安没有拒绝,有凳子不坐傻子。
“没想到圣上还是个慈父。”沈长策跪在谢祈安身后说着风凉话。
谢祈安冷笑,“虚伪。”
父慈子孝,母子连心,真是出好戏。
“你说什么?”沈长策问。
“没什么。”
承德帝开口道:“众爱卿平身。”
众大臣:“谢圣上。”
“众爱卿今日有何要事相奏?”没等承德帝开口,珠帘后的中年女子率先开口。
宋崇羽上前:“回太后娘娘的话,吾儿长策已归,承蒙圣上厚爱,如今于东宫任职,这兵权交由他总归是不合规矩……”
承德帝开口道:“国舅多虑了,长策是个本分的孩子,入京前虎符便已交还给朕。”
“依本宫之见,姜校尉驻守京都数年,不如暂将虎符交由他保管?”宋太后笑着看向承德帝,问:“圣上意下如何?”
承德帝笑意发僵,应道:“太后所言有理,就这么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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