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宋时予和霍闻就再没什么来往,直到下个月一号霍闻手机叮咚一声响,彼时他正在霍平骁办公室里,点开来一看是某银行的短信,提醒他的卡里刚刚收到了一笔一万三千元的转账
霍闻不用想也知道是宋时予打来的,连着那天的红包一起。
他笑着将目光移向落地窗外,看朝晴朗天幕笼罩之下积木一般矗立的幢幢高楼,脑海中无端开始猜测宋时予此刻在哪里。
霍平骁刚刚开完会走进办公室就见霍闻一脸笑意捏着手机,这小子近日跟他意见不合,一见面就摆个冷脸死犟死犟的,这会儿也不知道在看什么东西笑得这么开心,霍平骁看他这副样子心里就一股气。
“这几天趁着节假,你跟我一起去一趟纽约的分公司熟悉一下。”
霍闻闻言立刻没了表情,收起手机:“不去。”
“你没得选!”
“爸,我在凌越不是挺好的,为什么非要去分公司?”
霍平骁坐回老板椅上隔着办公桌睨着霍闻:“凌越才多大?你志向难道就在这里?你是我霍平骁的儿子,以后要接手霍氏,去分公司才是对你最好的锻炼。”
霍闻的不赞同都写在脸上:“在凌越我手上有项目,去分公司不过是坐个虚位整日无所事事,这算哪门子锻炼?”
国内开发商在美的经营业务多半是投资房产项目而非独立开发,比如美国分公司目前主要业务就是参股收购写字楼和酒店等等。
于霍闻而言他更喜欢从头开始亲自参与并见证一座高楼的诞生,这种喜欢放在他身上似乎只是一种莽撞和幼稚,因为他身上的“任务”并不在于建一座高楼。
霍闻上学时虽然主修的是商科,但他其实对工程项目更感兴趣,如果不是因为他是独子,或许他就直接去学建筑工程类的专业了。
所以他一直挺羡慕自己的好朋友侯峥,侯峥家是开建筑事务所的,侯峥他爸侯澈和霍平骁也是多年的商业伙伴兼好友。
霍闻小时候没少去侯峥家事务所玩儿,那时侯峥翻着事务所的图册给霍闻介绍他爸那些鼎鼎有名的设计,霍闻看得眼睛都亮了,就是从那时起他的心里就种下了一枚永不能破土发芽的种子。
做霍氏的掌舵人要的不是什么建筑上的天赋和兴趣,但不得不说霍闻确实也是个天生的管理者,这和霍平骁从小的教育脱不了关系。
不过能做会做并不代表喜欢做,即使霍闻知道有朝一日他只能终日面对他不喜欢的那些股市、行情、投资、经营管理,可至少此时此刻他想要遵从本心。
“爸,最多再有两年这个项目就要收尾了,您能给我点时间吗?”
霍平骁一拍桌子:“人生能有几个两年!?专业的事情有下面的人做,你记住你是管理者!你现在要学会怎么去管理你的下属,你过去分公司跟着蓝瑞海,投资、控股,那才是你真正该掌握的东西。”
“除非您把我打晕了绑架到分公司去。”霍闻说得认真,“现在霍氏有您管理,分公司也有蓝经理坐镇,我的空降不过引人微词,我想继续留在凌越留在工程部,况且这个项目我已经跟了一年了,我不想现在放弃,完完整整跟进一个项目直到顺利落成,这不也是我所积攒的资历?爸,我答应你等这个项目结束了我一定会去分公司,但不是现在。”
虽然霍闻平时在工程部的工作也多半是跟着部长和各相关单位打交道,偶尔才能跑跑施工现场盯一下,但只要是和建筑紧密有关的一切霍闻都是有兴趣的。
目前的项目是霍闻进入凌越后第一个真正完整参与的项目,说是亲儿子也不为过,为了这个项目他付出过很多努力,上心程度和总负责人不相上下,他想至少要将它善始善终地完成。
霍平骁起初是看在霍闻在工程部能积攒人脉和经验的份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奈何现在左右说不通了。
啪得一声响,霍平骁把桌子上的文件夹重重甩在了霍闻面前的地板上,纸页劈里啪啦地翻飞一阵停留在了某一页,是将霍闻调往分公司的调令。
霍闻俯身将文件夹捡起来放在霍平骁的办公桌上。
“爸,您忙吧,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霍平骁转身不看霍闻:“滚!”
霍闻退出去时迎面撞上了霍平骁的助理,助理像是在这儿站了一会儿了。
霍闻点点头问好:“陈叔。”
陈权叹了声:“小闻,别怪霍总,做父母的总是为子女考虑的。”
霍闻说:“我知道。”
霍闻刚刚回到霍家大宅就把自己的行李箱拖出来收拾东西,老管家听见声响过来看看。
“小闻,要出门?我叫人来给你收拾吧。”
霍闻从衣柜里拎出了几件衣物叠进箱子里:“不用了,我就去半山别墅住几天。”
老管家一听也不说什么了,霍闻这才回来没几天,估计是又和霍平骁有矛盾了,这俩父子只要一置起气来霍闻就会搬回半山别墅去。
霍闻把东西收拾的差不多的时候接到了宋时予的电话,他还以为是宋时予要特意提醒他一声钱到账了。
“您好霍先生,抱歉打扰您,我打这通电话主要是因为……嗯……我想和您商量一下,这个月还您的一万三能否……先借我一下,我下个月一定一并还上。”
“这没问题。”霍闻察觉她语气有异,便问,“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吗?”
宋时予微微叹了一声:“是我奶奶病了,目前急需一笔治疗费。”
“是什么问题?严重吗?”
“肝癌……”宋时予的声音轻轻的,“其实一直都在治疗,但最近又恶化了,医生建议做一个肝动脉介入栓塞术。”
霍闻之前本以为宋时予做兼职只是赚点零花钱,此刻才明白了她为什么会去到离学校那么远的临江小筑打工。
外头的天色莫名暗沉了些,不知是不是云将太阳遮蔽了,霍闻靠着床沿坐在一片阴影中,立刻答应:“好,我现在就转给你,不急着还,先安心把病看了。”
“谢谢霍先生……”宋时予的声音到后面几乎轻到无法听清楚。
霍闻挂了电话后直接给宋时予转了三万过去,然后编辑了一条消息。
【医院事情多,用钱的地方也多,你先用着,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告诉我。】
宋时予从接到李兰茹的电话起就一直站在阳台外面站了很久,手机界面还停在霍闻刚刚发来的消息上,她双手撑在铁质栏杆上愣愣地看着远方缓慢飘荡的云层。
伤心吗?难过吗?
也不是。
奶奶身体不好不是这一天两天的事,肝癌中期,很难治愈,她们一起努力了很久,将它尽力维持在一个平稳的状态。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如履薄冰的日子就愈发令人难捱,揪着一根心弦让人不得安宁。
早晚会有这么一天,病情会继续恶化,然后到一个不可控的状态,这是埋在整个家庭里的定时炸弹。
而李兰茹就是定时炸弹周边的一堆易燃易爆危险物,随时会被爆炸波及,然后二次爆炸。
刚刚她打电话来时就用那种让宋时予心惊胆战的,冰冷、平淡却又刺骨的语气说:“时予,怎么办啊,我们对不起你爸爸。”
这是宋时予第无数次听到她说这句话,每一次她的心脏都像是被紧紧攥住,生疼。
不过疼多了也会麻木,宋时予静静听着,很多思绪堵在胸口,最终唯有沉默,然后安慰她说:“妈,别担心,我们一起想办法。”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她又不是神仙。
宋时予眼神空空地看着远方,那片云半晌也没跑远,沉重地坠在天空。
思绪被风一吹就飘了很远很远。
某个晚上宋时予也是这样趴在窗前看头顶的云层,等着宋方和给她买练习册和新的画笔、颜料,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梦里都是考上大学后她变得自由了,家人不再争吵,和谐美满,李兰茹也不再插手她的爱好,一切一切那么好。
但她不会想到她的人生将在今晚一落千丈,从此陷入泥潭。
宋方和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他在回家的路途中被高空坠落的广告牌砸中,送医途中不治身亡。
李兰茹和宋时予匆匆赶到医院的时候就只有宋方和盖着白布的冷冰冰的尸体了,他躺在担架上一动不动,身上的白布被鲜红血液浸透。
医生说他头部受了重创仪容有损,宋时予不敢看,她浑身僵硬地颤抖着一步一步倒退。
模糊视线中李兰茹掀起白布后就尖声喊叫,几次滑坐在地上又被护士搀起来。
她抓着宋方和的尸体无措地跺着脚哭得撕心裂肺,这是她这辈子最失态的时刻,再也没有什么得体什么端庄,只是一个普通的失去了丈夫的可怜妇女,哭天抢地、声嘶力竭,然后晕倒在地上。
李兰茹在医院躺了好几天,睁着眼睛直勾勾盯着天花板不吃不喝不说话,只能靠营养液养着,宋时予带着宋乐心来看她她也无动于衷,任凭年幼的孩子大哭大闹着要妈妈抱。
李兰茹这个样子街坊也只能将当时散落在事故现场的遗物交给宋时予,一打厚厚的习题册,画笔、颜料还有一本封皮精美的素描本。
宋时予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颤抖着双手翻开素描本,首页是宋方和用工整的小楷写下的寄语:
“赠宋时予:
你是时间给予爸爸妈妈的珍贵宝物,
愿我的时予幸福无忧。”
与此同时一个什么东西从素描本的书页中滑落出来掉在了地上,宋时予愣愣地看着它,是一只很漂亮的蓝紫色蝴蝶,一片翅膀已经破裂了,毫无生气地躺在冷冰冰的地板上。
宋方和素来喜欢收集蝴蝶做标本,他有一整本的蝴蝶标本册子,甚至会托朋友从外面带一些没见过的品种回来。
宋时予小时候喜欢坐在爸爸的腿上听他翻着册子给她介绍这些蝴蝶的品类和背后的故事,她一直觉得爸爸的爱好和他这个人一样非常斯文非常浪漫。
此刻宋时予怔怔地看着这只蝴蝶,心痛到绞紧成一团,她感觉什么东西沸腾着从身体内部呼之欲出,是眼泪吗?可她哭了一天一夜,此刻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了。
难受,非常难受,她抱紧了素描本蜷缩起身子。
路过的医生看她不舒服,蹲下来询问:“小朋友,你怎么了?你爸爸妈妈呢?”
宋时予不说话,她只觉得自己的内脏都胡乱搅在一起,突然一阵痉挛冲上喉头,她猛地起身冲进卫生间狂吐起来,这两天她几乎没有吃东西,吐出来的都是苦水。
吐到后来甚至尝到一丝血腥味了宋时予才跌坐在地上边哭边笑,她胡乱用手抹着自己脸上的眼泪,越抹越多,鼻涕混着眼泪抹的满脸都是。
李兰茹在医院的日子宋时予请了假一个人在家带弟弟,整天医院家里两头跑。
后来孟晓竹的妈妈不忍心,跟单位请了假把宋乐心和宋时予接到家里来照顾。
但宋时予依然不停往医院跑,她总是坐在病床前拉着李兰茹的手喊她,说妈妈你看看我,妈妈你说句话。
李兰茹还是一动不动。
小小的宋时予刚刚失去了爸爸,又面对着活死人一样的妈妈,她的天都塌了。
终于有一天李兰茹愿意看她了,宋时予甚至激动地大哭,可李兰茹面如死灰,一字一句对她说:“宋时予,我、我们对不起乐心,让他小小年纪就没了爸爸,我们也对不起奶奶,让她这么大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
宋时予愣住了,她感觉自己的母亲如此陌生,如此令人胆寒,她怀疑自己的耳朵或是大脑出了什么问题,以至于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李兰茹盯着表情空白的宋时予,毫无感情的声音犹如魔咒:“我们俩要赎罪。”
赎罪。
李兰茹轻飘飘两句话就化成锋利的钢钉把宋时予判成了罪人钉在了耻辱柱上。
于是赎罪变成了李兰茹和宋时予后来生活的信条,不,应该说是李兰茹强加给宋时予的生活信条。
赎罪的方式一开始还很激烈,李兰茹某天疯了一样情绪失控地拉着宋时予冲上马路,迎面一辆大货车疾驰而来,年幼的宋时予吓得崩溃哭喊,好在货车司机及时踩下了刹车。
外人多有不解,骂李兰茹是疯子是个狠毒的母亲,连宋时予的奶奶都劝说李兰茹不要如此为难自己为难孩子,斯人已逝,生人就得好好活着。
可是她们不明白李兰茹的道德洁癖有多严重,她不能原谅自己犯下的错,做错了事就要付出代价,只有付出了代价她的内心才能安宁。
要不是自己非要宋方和去买试卷宋方和就不会出事,而究其根本,起因是宋时予——
宋时予,就是原罪。
中考前夕李兰茹辞了工作,带着宋时予和宋乐心搬到了林城,她让老人失去了儿子,于是决定要陪在老人身边替宋方和尽孝。
宋时予无法异地中考,只能转入当地一所教学质量普通的民办学校读高中,李兰茹似乎也不再在乎她的成绩,不再在乎中考高考或什么首都大学以及光明璀璨的前途。
好在宋时予也确实是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最后凭借优异的成绩考到了海市的师范大学,延续父亲的道路。
当然这个选择也只是因为这是对她和她的家庭目前来说最好的道路。
从此李兰茹不会笑也不爱说话了,变得冷漠刻薄,她看宋时予的眼神总是淡淡的,从她的身上她会看到自己曾经犯下的错,她不敢面对。
从此宋时予活着的意义就成了赎罪,为了年幼的弟弟,也为了年迈的奶奶,她致力于学业,还要替母亲分担家庭的重担,无论再苦再累她也不敢哭不敢闹不敢抱怨不敢松懈,忍耐才是赎罪者该有的态度。
忍得久了,也就成了本能。
“时予,给你带了饭,快来吃。”
舍友轻轻推开阳台的玻璃门柔声喊宋时予,宋时予在阳台站了快有两个小时,一动不动的,像一尊雕塑。她们去食堂的时候也没打扰她,回来时给她打包了一份热腾腾的饭菜。
宋时予缓了一口气:“来了。”
她坐回书桌前打开打包盒,里面盛着一份酱香茄子盖饭。
是她平时最喜欢吃的,甚至还很贴心地没要配菜的西兰花。
宋时予的手还悬在半空,热气蒸着她的脸,熏着她的眼睛,透过白雾她渐渐看不清周围的景象。
得知奶奶病情恶化的时候她是冷静的,被李兰茹的话语刺痛的时候她是冷静的,可是此刻,面对着一份酱香茄子盖饭,她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了胸腔被滞涩的疼痛,疼得她只能弯起身子把脸埋进掌心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