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屹旻的疲惫归功于麻木,安全感也归功于麻木,这是他这些年赖以生存的道路。
但刚才那一通电话,让谢屹旻疯狂清醒过来。
一点微小却不容忽视的力度破除了谢屹旻的发神,是小异种扯住他的衣摆,正仰头望向他。
“你好像……不开心?”
谢屹旻有些自嘲地笑了笑,竟然连人类的情绪都有所了解吗?他抬手揉向小异种的发顶:“你又知道什么。”
见谢屹旻不相信他,小异种便把头凑过去,鼻尖隔着层衣料,触碰到他的腹部。
“你身上有股不开心的味道。”
谢屹旻一惊,扯着他的后领子将他拉开,微皱起眉头说教道:“不要随便去闻别人,这不礼貌。”
小异种瞪着双大眼直直望着他,一脸困惑:“不礼貌是什么?”
“是会让人不开心的行为。”
“可是你的味道又变了,比刚才淡了点。”
谢屹旻听完不再与他对话,冷下脸将他抱回观察室。放别人面对这样的谢屹旻早就避之不及,小异种反倒毫无避讳,他趴在谢屹旻肩上,一直在谢屹旻耳边问:“为什么?”
谢屹旻轻轻捏了把他的后颈,警告他:“闭嘴。”
回到操控室,见谢屹旻面色有异,袁青培便问他:“怎么了?”
“没事,找两个人带他去做全身检查。”
谢屹旻要将他放下来,没想到小异种却四肢并用将他搂紧,无声反抗。无奈之下,谢屹旻软硬兼施地哄了好久,他才有所松动。
“我回来要见到你。”
“好。”
得到谢屹旻的准确回答,小异种才勉为其难的放手。
小异种在被牵着手走出操控室之际,还恋恋不舍地回头,谢屹旻却假装没看到。
“我有预感,明天就能在研究所传刊上看到《谢首席育儿有方》的大字报了。”袁青培调侃他。
“除了你,我想不到第二个这么无聊的攥写人。”
谢屹旻调出观察室里的监控,即便筹备者总办公室已对此有所掌握,但流程终归要走完。
“怎么突然自己收集监控资料?”凯莉多自然地靠近谢屹旻,一脸坦然地发问,“这之前都是我的工作。”
“没什么,只是……顺手而已。”
自父母牺牲之后,谢屹旻好像从来都没有过片刻的放松,可以和伙伴嬉笑打闹的记忆,他从来都是第三视角。明明和他们只隔着一张随时都可跨过的矮桌,谢屹旻却总是孤身一人。他用书目翻页的声音,隔出了一道无声的墙。
没有人会问谢屹旻今天在幼育所里发生了什么,因为曾经会问的人死了,拉着其他孩子的手的老师总分神去看他。
谢屹旻的背后长着无数双眼睛,在无时无刻地监视着他。就连他为数不多的信任,现在看来好像也是也是个笑话。
一条无形的细线密密地缠上谢屹旻的脖颈,他就快要窒息。
凯莉多直直盯着谢屹旻。
操作室里陷入诡异的沉默,随着电子屏上的拷贝进度条,响起轻微的滴滴声。
凯莉多冷不丁地发问:“你在专线里听到了什么?”
谢屹旻手下一顿,又继续操作起来:“我等会得去高塔一趟,异种交给你们照顾,有事情立即联系我。”
“总席不是会突然联系你去叙旧的人,这次事出有因吧?”凯莉多无视他话题的跳转,“观察室发生爆炸,关心你在所难免。”
“但他究竟关心的是当事人都不在场的爆炸……还是差点被炮击的谢屹旻?”
袁青培有些疑惑:“你怎么突然说这些?”
“我不认为一年能发生十起的爆炸能让他如此关心。”凯莉多双手交叉在胸前,语气不容忽视。
谢屹旻回过头,与凯莉多对视。
“你知道我最痛恨什么。”
凯莉多有些惊讶:“所以,你是在怀疑我。”
沿着谢屹旻的目光往回看,凯莉多了然,她有些无奈地摆摆手,摘下领口的钢笔朝谢屹旻抛去。
“真不是我。”
谢屹旻接住,取过操控台上的螺丝刀,将红宝石卸下,光秃秃的凹槽平滑无力。
谢屹旻松了口气:“抱歉,我会找到树脂帮你粘回去的。”
凯莉多拿回钢笔和红宝石,往口袋里随便一塞:“无所谓,谢谢你和我坦白。”
误会解除,只留下袁青培一人独自凌乱:“你们怎么了?谢屹旻你为什么要误会凯莉多?”
“有人擅自将我进入观察室的内容同步发至联盟总办公室。”谢屹旻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
袁青培一脸震惊,为此打抱不平:“哪个间谍?”
谢屹旻冷着张脸:“不知道,传输内容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误,我只是……觉得有些不爽而已。”
……
位于基地主城区中心的筹备者办公高塔,如果从塔尖向下眺望可将基地的大部分场景纳入眼底。
一条条灰色的主干大道散出窄路,像是生命的命脉,沿着高塔四周向外蜿蜒,直到抵达基地的出口。
罩体之上的天空是那么模糊,生息的渴望却尤为清晰。
传送梯正往塔尖缓缓上升,视野愈发向基地外围延伸。谢屹旻沉默的身形下已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潜意识很讨厌这里。
梯门打开,特助已在此等候谢屹旻多时。他一如既往,隔着镜片打量着谢屹旻。
“特助先生,好久不见。”
“叫我钟尹就行。”他目光收回,冷漠地开口,“谢首席,请跟我来。”
崇德正站在弧形环绕四周的玻璃壁旁向外望去,听见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他便回过身来。
崇德笑脸相迎:“屹旻你来了。”
谢屹旻在办公桌前站定,向他报告:“总席。”
“最近还好吗?”崇德拍了拍他的肩膀,欣赏地看着他。
“我很好。”
钟尹在旁默默往杯里倒满水,放在谢屹旻桌前。
“但昨晚很危险不是吗?”
谢屹旻眼皮直跳,该来的还是来了。
崇德叹了口气,温声道:“你总是喜欢冒险自己,这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
“抱歉,只是我对此有信心。”盛水的玻璃杯壁上映出谢屹旻略显僵硬的面容。
“我不是要责怪你……那个异种呢?”
“和我的组员们在一起。”
“你平时总会提前规避风险,这次是为什么……“崇德语气温和却不容质疑,“屹旻啊,军部后续将会接手关于异种的各项工作。”
谢屹旻猛地抬头对上了崇德的眼睛,太阳穴突突直跳。
“难道你有过让他像人类一样过普通生活的想法吗?”
崇德近乎在逼问,谢屹旻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
“你别忘了,他只是个异种,是作为科研材料才带回来的存在。”
崇德补充说明:“即便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对我们没有任何研究贡献或是产生危害,他也仍是基地难以容忍的不确定因素。让他回归军部管理,已是再三让步的结果。”
谢屹旻听完沉默了一会,微笑着回答:“您说得对,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等我们完成对他的全项研究内容,就可以跟进此事了。”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是科研界的下一把交椅,孰轻孰重你自己心里有数,不要被没必要的同理心毁了全部。”崇德站起身来,“倘若他的存在会成为某种阻碍,那将是连外疆流弃都无法原谅的罪行……”
“他会被销毁。”——
“我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崇德重重地拍了拍谢屹旻的肩膀,随后带着钟尹离去。
待他们走远,谢屹旻额上的汗珠滴落在地。崇德一开始就为他算好了时间,等各项基础检查和采样化验结果出来,就是需要两个星期左右。
谢屹旻烦躁地捎起额前的碎发,将杯中的冷水一饮而尽。
从高塔出来以后,谢屹旻的表情变得有些阴翳。
和崇德对话简直耗费他太多力气,加剧了皮肉的疲惫,精神也变得愈发狼狈。
刚出塔门,一名士兵赶紧迎来,他是崇德派来送回谢屹旻的司机。
谢屹旻谢绝了他的上车服务,后排入座便开始处理这段时间积累的通讯信息。
批过一份接一份的实验审批材料,谢屹旻难得分神去想,也不知道那小异种现在怎样了。
观察室里的专线通讯蓦然响起,谢屹旻接通通讯。
“你什么时候回来?”意料之外的声音从界面响起,是小异种。
谢屹旻问他:“怎么是你,其他人呢?”
“没有其他人。”
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小异种身上,他光着脚爬上了可供旋转的座椅,隔离操控室与观察室的玻璃墙上被腐蚀出一个洞,边缘有着不规则的碳化痕迹。
谢屹旻已大致猜出是怎样的情形,他无奈地揉了揉额角,温声嘱咐他:“你别乱动,我现在就回去。”
“我一直在等你。”小异种放软了声音,“你快点回来。”
通讯挂断后,谢屹旻的心情已轻松了不少。
回到研究所,谢屹旻刚打开操控室的门,他的下半身就被紧紧缠住。他低头看,是小异种正抱着他,拿头撒娇似的直钻。
“我一直在等你!”
谢屹旻抵住他的头将他缓缓推开:“你还算乖,没有再乱跑。”
知道谢屹旻应该是在夸他,小异种便朝他嗤嗤地笑,却被一把捏住下巴:“但破坏公物是不对的,不许有下次,能听懂吗?”
小异种闪着双大眼睛一知半解地点点头,谢屹旻觉得有些好笑,又捏了两下才放过他。
再看那面被溶解的玻璃墙,谢屹旻侧过脸拨通了维修部的通讯。
小异种脱离了他的掌控,开始在能看到谢屹旻的范围内随意翻逛。他再次爬上一张旋转椅,在面前的凹槽处摸索起来。开关被他无意打开,清凉的流水倾泻而出。
就一会没看住,小异种就又闯了祸,浪费水资源就算了,还把半个身子都放到水流以下。
谢屹旻急忙将关闭水源,将他拉了起来:“我刚才是不是夸你太早了。”
小异种却像怔了神一般,低声呢喃:“母妈。”
“什么?”谢屹旻将耳朵凑近。
“母妈……”
小异种似乎陷入某种记忆的漩涡,双目失神地面向前方,脸上已流下两行泪水。
等他能够听到谢屹旻的呼喊时,发现自己已倒在谢屹旻的臂弯里。
谢屹旻轻轻地拍他的后背,问他:“母妈是谁?”
小异种注视着他的眉眼,轻声道:“是……诞生我的存在。”
想起当初军部所提供的资料内容,谢屹旻缄默片刻,才沉声问他:“你为什么还要这样亲切地称呼祂,在我们发现时,你被遗弃在河道里。”
“不是的……不是的……祂没有!”
见他又变得焦灼起来,还隐隐有了和自己计较的迹象,谢屹旻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祂没有,是我错了。”
谢屹旻感受到掌心有一股潮湿的热量,是小异种在哭。
“原谅我好吗?是我错了。”
谢屹旻已无神思考该如何溯源他的来历,只是擦拭他的眼泪。
谢屹旻其实很想问问他——如果你没有被发现带回基地,那么诞生你的存在会善待你吗?你会被更凶残的变异种分食吗?你还有机会再依赖我吗?
——你知道你就要被带回军部了吗?
于是,谢屹旻在超出假设的问题里得到了答案——原来你一直处于一个被动的位置里。
就像他一样。
谢屹旻不禁感慨,竟然是这么好笑的家伙。
泪水浸湿了谢屹旻的衣袖和胸口,他却浑然不知。
“你想不想让我给你取个名字?”
“……名字?”
“一个永远属于你的东西。”
小异种犹豫地点了点头。
“以后,就叫你‘阿川’好不好?”谢屹旻轻声问小异种。
小异种或许不懂这大概是什么意思,但他闻到谢屹旻身上那股令人舒心的味道。所以,他没有拒绝。
“那么阿川,如果有一天我要去一个可以随意奔跑,却没有充足食物和舒适衣服的地方,你会和我走吗?”
川水是那样奔腾,可以从指缝中轻易流失……阿川却仍是顺从地点点头。
谢屹旻心头一颤,他突然有些愤怒,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阿川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这都意味着什么,却敢答应得如此轻易。这种全然的信任,比任何背叛和质疑都更令谢屹旻感到刺痛。
倘若我带你走入一个万劫不复的地狱,你也心甘情愿吗?
他叹息着,把阿川紧紧摁在胸口:“你不要随便答应任何人,包括我。”
谢屹旻微微颔首,温柔的面容下压抑着一股破格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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