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真半假的话,令少年忍不住紧抿了唇,他的背脊微微僵硬,眼睫快速轻扇了两下。
若是在细心,便能一眼瞧出不对劲来。
可徐暨南的耐心在今夜格外不多,等不到下句,便又举起鞭子笞打,“她不是魔,那你有何凭证?”
“既不是魔,你为何不凑近些看。”
“既不是魔,你又有何凭证?”
徐暨南声音一声高过一声,“既不是魔,昨夜为师让你用照魔镜照她,你为何没有照做?”
照魔镜回来后,徐暨南用灵力探查过,并无使用过的痕迹。
这孽障竟然敢阳奉阴违!徐暨南面色阴沉,又握着鞭狠狠抽了几下。
浓稠的血腥气顿时扑面而来,带着腥冷,如同铁锈。
空气都似乎变得滞涩,守门的弟子悄悄掩了鼻,被殿内飘出的味道,逼吓得退后数十米。
酷吏般的刑罚下,即使是魔物也忍不住投降,可孟极却习以为常,由始至终都跪的笔直,任由**的鲜血落下。
一滴滴血滴落地绽放,似陡峭山崖上的梅花,落在终年不化的雪地,很快就晕成了一汪血泊。
孟极面无表情的看着那滩血泊,看它蜿蜒成溪,像一条渴望归巢的蛇,漫向那件灰扑扑的道袍。
道袍被搁置一旁,却叠的四四方方,工整无比。
上面金光涌动,带着说不出的玄奥道意。
有些人虽不是魔,但口腹蜜剑,行为举止比魔更阴毒。
可他的夫人虽被魔附身,但心思纯良,比人可有情义的多。
这世上,人与魔之间又有何明显的定义?
不过是克制住心头的恶罢了。
鞭打声还在继续,灵力被鞭子一层层打落。
最后一鞭落下时,孟极眼底划过些讥讽之意,他忽的伸手推开了道袍。
徐暨南见状更气了,本收起的打神鞭,在此刻似乎有了不停的理由,“逆徒!你还敢动?!”
鞭子被挥出了残影,澎湃的灵力四泄,让已快步入化神境的仙君又跌回了元婴镜。
徐暨南眼底这才浮出一抹满意之色,他收了鞭势,痛心疾首的捂着心口,“孟极,你作为师父最疼爱的弟子,怎么能违逆师父呢?”
“难道你不记得,是师父将身为一个凡人的你捡了回来。”
“又是师父教你剑术身法,让你免于你父亲的毒手?”
“你如今这般不听师父的话,莫不是仗着天姿聪颖,生了反抗为师之心?”看着再也无法穿上的道袍,徐暨南的痛心疾首变得真心起来。
道袍在此刻不再是道袍,而是他逝去的权利。
“弟子从未有过任何僭越之心。”孟极的回答一如每次被鞭笞过后,即使重复千遍也听不出任何不耐,“弟子一向将师父当成亲生父亲,只有仰慕。”
“毕竟弑父这种事,一次就够了。”孟极神色平淡,骇人的话从他口中说出却不显残酷。
可徐暨南却莫名胆寒。
这逆徒不过就是出生在凡间的小杂种,其命卑贱如泥,其身烂如草芥,可其似猛兽的父亲却在他的手下活不过壮年。
谁也想不到七八岁的孩子,居然能爆发出那么大一股力量,像吃人的妖怪,比邪修还要可怖几分。
此子不可留……
徐暨南不自觉的握紧了手里的鞭子,和善的眼里布满阴鸷。
“孽障!你这是在恐吓我吗?!”徐暨南厉喝一声,鞭子举的老高,对着孟极的脸一下笞了过去。
鞭声破空,凛然的杀气登时爆发,那张慈眉善目的脸在鞭子的残影中显得扭曲极了。
孟极眼下破了道深可见骨的伤口,却勾起一抹柔和的笑,“师父怎么会如此想呢?”
血珠如同海浪般落下,划过唇瓣,又流进柔软的口腔。
带着痛,一如往昔。
突的,一道略微有些耳熟的声音出现——“咦,小道君你是不知道痛吗?”
少女声音透着娇,仿佛初次见面好奇极了。
孟极眉头却重重一敛,目光凝向照魔镜。
“孽障,早知你如此不听话,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来!”徐暨南在一次次鞭笞中得到了扭曲的快感,他的下手越来越没个章法,却忽然停下来,“这气味……”
徐暨南鼻尖耸动,可不知怎的,因想要探查魔息而收起来的鞭子却因为收势太急,鞭尾不受控制的飞弹开来。
只听“啪”的一声,徐暨南眼睛顿时张的大大的,“照魔镜!”
话音落地,孟极手中握着的照魔镜在打神鞭下裂了道口,裂纹细小,遍布了整个镜身。
照魔镜是不周山众长老一起炼铸而成,能照出妖魔的前世今生,是上品法器。
可与极品法器溯源镜相比,还是略输一筹。
如今镜子碎了,就算以灵力滋养,也需要数十年时间才能复原。
徐暨南现在就算想亲自查验摇金是否为魔,也没办法了。
这小杂种,就成不了事!
和他接触的人果然都会被连累!!
徐暨南根本不觉得自己有错,只一味将照魔镜的破碎怪到这孽障身上,但他无计可施,便觉得此子天煞孤星的命格果然是真。
他紧握打神鞭退后一步,声音突然变得柔和起来,“孟极,你是我最疼爱的弟子,为师愿意听你的解释。”
他如同一个慈眉善目的师父,在和善不过,“你告诉为师,方才为何不凑近看她,你可莫忘了,她可能是魔。”
“夫人并不是魔。”孟极定定抬眼,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昨日晚膳弟子虽没有用照魔镜,但却做了桂花酥。桂花酥里面放了净心莲,亲眼看夫人吃下并无异常。”
净心莲清甜,对修士而言有清心凝神之效,但对于魔,却是剧毒!
一但吃下,原形毕露。
徐暨南眯眼审视起这个从不撒谎的弟子,又看向地上放着的道袍。
道袍灰闷,沾染任何一点颜色都清晰无比。
这确实是净心莲的颜色。
虽只有一点,却令徐暨南稍稍安心,鞭笞了这么久,他手也酸了,身子也忽然感到疲乏,思索片刻顺势放过了这小畜生。
他一手俯身扶起孟极,一手却悄悄握紧打神鞭。
“想来是郸儿弄错了,不知从哪听到的消息,便和为师说了,这才造成了如今这一场误会。”说到这,徐暨南叹息一声,“你也是的,怎么早早解释?你若早说静心莲的事情,为师怎么会责罚于你?”
“要知道为师可是最疼你的。”
孟极便在徐暨南的虚扶下起了身,肌肉似乎在微微颤抖。
打神鞭若无特定的伤药治疗,就是医术在精湛的药修也不能将其彻底治愈,只能依靠自身灵力缓慢修复。
而被打神鞭鞭过的前三个时辰内,受罚者最好也不要动,否则便要忍受万剑穿心之苦。
是以这么短的时间内,孟极身上的血就不曾凝固过。
“时辰也不早了,你回去休息休息,好好准备迎接最近的仙门大赛吧。”徐暨南见孟极起身,装也懒得装全了,快速收回手。
接着,他从袖口掏出一瓶伤药,但只是吝啬的涂在孟极受伤的眼下,“这次你务必夺得最佳道侣的称号,树立起我仙门正一道的形象。”
道教被误会已久,不少修士觉得其修正一道的都是冷血无情之辈。
时间长了,不周山的名声已经和修“杀妻正道”的绝情道相提并论了。
这不符合世人对仙门的想象,修士若绝情,又如何能怜悯众生?
不能怜悯众生,又怎么稳居仙门之首的位置?
想到这,徐暨南生了志在必夺之心,他看着孟极洁白的面庞,将伤药收回,“记住,此处务必要夺得榜首。否则你母亲可就……”
那女人被捏在手心,徐暨南又多了一分心安,不知怎的,他感觉今夜疲乏的厉害,便挥挥手,“下去吧,好好准备着。”
“对了,记得尽快修复照魔镜。”
“是,师父。”孟极作辑告退,眼神却定格在徐暨南垂着的手背上,那里的皮肤枯老如朽木,像是在加速衰老。
从弱水阁出来,孟极面色已苍白如纸,却单手施法,凭空消失。
待从戒律堂出来后,夜更深了。
浓如泼墨的山路间,白衣夜行。
一名清瘦的男子,尾随在飘逸的身影之后,“道君……”
孟极偏头看了一眼那人,停住脚。
刘小顺的话便倏的一下没了,他感觉喉咙跟被刀尖舔过一般,寒意森森。
跟在仙君身旁那么久,刘小顺岂能不知这是为何,险些就被夫人带歪了!
刘小顺当即跪地,立马改口,“仙君,夫人只是被魔附身,您为何不说出来?况且仙君已承受过一次责罚,何苦还要去戒律堂领罚。”
从仙君将摇金带回来那日起,一直跟在仙君身旁的刘小顺便知道了摇金的来历。
他虽明白仙门一向与魔对立,但却因心疼仙君,宁愿仙君将此事说出,省的落个里外不是人的境地。
孟极:“无论是何理由,撒谎都是撒谎。”
“撒谎者当受罚。”
刘小顺只觉得方才不过是权宜之计,怎么能算撒谎,况且他心疼仙君,“可是那话也不算假啊,夫人不过是被魔附身了而已。况且仙君身上的伤如何在能承受……”
刘小顺话说一半,只觉得身上微凉,他一边暗骂自己怎么有胆子管仙君内宅之事,仙君要护着夫人,也是应该。
刘小顺连忙转开话题,“仙君,徐暨南一事是否会被发现?”
“打神鞭每使用一次,虽会令施法者陷入魔障产生心魔,可也能令寿命减短五十年。”
“加上这一次,徐暨南已经失去了整五百年寿元,属下恐怕他会察觉。”
打神鞭从上古时期流传,像伴生物一样,伴生在每一任不周山历届掌门手里。可本该传承到孟极手上的鞭子,到了徐暨南手中便再也没能传下去。
非但如此,这鞭子还成了鞭笞掌门的利器。
刘小顺只觉得不平。
孟极却混不在意,他拿起因承受刑罚未穿上的道袍,轻抖开来,“发现了又如何,他如今已业障难消,顾不及这些了。”
“自仙魔大战后,他不得不交出掌门之位,丢失了权利,如今岂会肯交出打神鞭。”
道袍上沾着的净心莲粉末,在抖动间瞬间了无痕迹。
也是,碎成粉末的净心莲就算是灵植,也不过是粉末罢了,自然不能留存在道袍上。
不过一息,孟极已穿好了道袍,道袍委身后,斯文的书生气扑面而来。
可疼痛也随之而来,它们侵入四肢百骸,无时不刻不在提醒着孟极——这是他曾最赖以信仰的师父带给他的。
孟极在这种巨大的痛感里,微闭了目。
忽然间,他有些想念他的夫人。
若是夫人在此,一定会心疼的看着他,用柔软的指腹温柔去触他绽开的伤口。
思及此,孟极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愉悦感。
原来,他竟是有些渴望夫人的安抚。
可一旁跪地刘小顺看的大气都不敢喘,他看见仙君的垂在身侧的手在发颤!
作为有幸被打神鞭鞭笞过的修士,刘小顺是知道这种疼痛。
刘小顺:“仙君,弟子这还有些楚药王给的伤药。楚药王虽然人不正经了些,但医术却是整个仙门最好的,弟子一会便送过来一些。”
“不必。”察觉到袖口上有一道微不可见的褶皱后,孟极伸手仔细抚平。
待道袍重新归于平整后,孟极忽而展臂,“可有异常。”
宽大的袖口在夜色中荡开,少年长身玉立,通身皆是文雅的书卷气。经年积累的带着的笔墨香气,虽不能很好的将血腥气掩盖,但也并不明显。
只有常年泡在血里修士,和经久在战场做厮杀的魔物才能感知到,作为凡人的夫人是绝对闻不出来的。
刘小顺仔细看过,“仙君,并无异常。”
孟极垂眸,清瘦的身影朝着无垢阁的方向走去,“既如此,那就回去看看夫人吧。”
却留下刘小顺在原地一阵恍惚,怎么就到这了?
不是原先准备寻溯原镜被藏在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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