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雨刚停,花快败了。
新安与扬州之间隔着一条水路。天尚阴着,水面也灰得发蒙,透不过气来。江面上嵌着一只船,船上坐着一个中年人,一个半大的孩子。
船头坐着的中年疤脸侍卫提起酒壶灌了一口,浓烈的酒气熏得周衍犯恶心。侍卫斜眼瞥他:“干嘛,不服啊?”他手上抛着从周衍身上抢过来的玉佩,“要不是家主夫人和你娘有点交情,谁会救你?这东西就当让我把你偷渡出新安的报酬了。瞧着成色还行,不知道能值几个钱......”
“这是周家的东西。”
侍卫重重地踹了周衍一脚,船身晃了晃,周衍一头撞进船尾的腌鱼筐里。
“周家的东西,周家的东西可金贵了!”侍卫吼着,“走之前我带着这玩意押骰子,连输十八把!晦气!再说,我费心费力把你捞出来,你就是这么回报老子的?不知好赖的东西!”
周衍咬着牙,把头从腌鱼筐中拔出来,没有吭声。
侍卫瞧他忍气吞声的样子也来了兴趣,凑到他面前,压着嗓子笑:“你知不知道?半月前,新帝龙舟也驶过这里......”他说着,手指滑过江面,“到周府的时候,周家三百口人都喂了火,那火烧得可比花还要红——”
话音未落,一支箭擦过周衍耳畔,钉在了船舱上。
箭首刻着狼头,是靖北王的标志。
侍卫“噌”一下站起来,果然,远处江面许多巨船慢慢驶近。新帝的人发现得太快了,完全超出他的预料。尽管家族夫人有命,可此等危急关头,还是保全自己小命最重要。既如此...把这崽子交出去,说不定自己还能寻条活路。这样盘算着,他低头看向了周衍,可船舱里已然不见他的身影,连同掉落在地上的双鱼佩也不见了。
——趁他不注意,周衍捡起玉佩,已经冲到船边,就要跳入水中。
侍卫怎么也没想到,这臭崽子一路上装的乖乖的,竟然还敢逃跑,硬气得不正常。他立即上前去,想要拽住周衍。周衍没给他机会,他宁愿死,也不肯折在弑亲之敌的手里!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纵身一跃,毫不犹豫地扎进江水。
侍卫刚想跳入水中追过去,一只箭又射过来,极快地没入他的喉咙,将他捅了个对穿。侍卫发不出声,瞪着眼,直直倒入水中。
周衍目睹这一切,只感觉浑身血液倒流。他忍住恶心,努力向远离巨船的方向游去。
可他毕竟年少体弱,又不会泅水,四肢渐渐失了力气,气也再憋不住了。蛮横的江水灌进鼻腔,呛进肺里。他本能地扑腾了几下,眼前渐渐归于一片模糊。
随着身子慢慢往下沉,周衍的脑中闪回过零碎的记忆片段。母亲将他推入密道时的眼睛是那么悲伤,他是不是很快就可以和母亲再见面了?
最后一丝意识溃散前,周衍依稀听到水底传来异样的响动,冰凉的鳞片贴上他后颈,卷着他的脖子往更幽深处拖去。
再睁眼,周衍发现自己躺在榻上,屋顶是茅草盖的,透着一点日光。他猛地坐起身,摸了摸袖袋里的双鱼佩,没找到。他慌张地低头一看,发现玉佩被人挂在他脖子上,细绳沾了水草。
周衍一时脑袋都木了。
被人发现了?
双鱼绕日纹代表着周氏,而自己拿着周氏的信物,会被认出来吗?
他把玉佩重新揣进袖里,呆坐半天,索性一推门出了屋。
这间小屋坐落山中,旁边开辟一处小院,东西各立几间屋舍,北面一客栈样的屋子,门朝南开。
最近的房门没关死,周衍试探着推了推。渐渐扩大的门缝中出现一个老翁,正蹲在灶台边试火。他眉粗如枝,嘴奇大,一张口似乎就能把人吞下。
——不像什么山间农夫,倒像是山野精怪。
“客官,打尖还是住店?”老翁扇着扇子,探头去看灶里火烧得旺不旺。半天没得到回应,老翁回头,“哟,是你啊。醒了?”
周衍张了张嘴,不知如何回复,便只应道:“嗯。”
老翁自顾自地扇火,晾着一肚子疑惑的周衍,没再理他。
没过多久,老翁把锅盖掀开,白汽蒸腾着冒出来。他拿起一旁放着的瓷碗,乘了一碗米粥递给周衍:“喝了吧,驱寒的。放心,没下毒也没不会让你失忆,老头我最烦那些害人阴招。”
周衍盯着碗边缘的豁口,那里依稀能看到曾经的刻字:周氏赈灾,永佑安康。他认得,正是周家施粥用的碗。
他没伸手去接:“...你知道我是谁。”那他为什么要救他?
老翁见他没接,就将碗搁在灶台上。
“是呢。新安周氏这一辈的独子,周芸琅的儿子,对不对?”老翁很爽快地承认了。
周衍沉默了好一会儿,算是默认了。半晌,他又问:“你认识我娘?”
“谁不认识你娘?大名鼎鼎的‘青萍客’,十三岁就敢带人封了贪官的粮仓,多了不起。”老翁顿了顿,收了开玩笑的语气,“...我欠她一份很重的情。”
听到“周芸琅”三字,周衍浑身发冷,悲伤的情绪直直将他拖拽回那个火光缭绕,新安周氏满门均被焚尽的夜晚。
老翁见此,把灶火熄灭,站起身来握住周衍发抖的手,放柔了语气:“行了。我带你熟悉熟悉这里,以后就在这跟我一起生活吧,你可以叫我山伯伯。还有,把你的玉佩藏好点。”
周衍垂着眼睛,点了下头。
停留在院中的麻雀被二人的身形惊动,拍着翅膀飞到了更高处。周衍抬头望去,一盏古朴的灯悬挂在客栈的屋檐下,灯罩上雕有七颗星星,在熹微的晨光中看不真切。
天高日霁。
半醒的周衍被李山连扯带拽地拉下床,摁在桌案前。
“小子,今日该学《齐民要术》第三卷了,清醒!”
周衍裹着外衫,低头翻着书。他心中不平静,密密麻麻的字也就只从脑子里滑过去,什么也没留下。不知不觉间,周衍已经在山中住了几个月了,可亲人离世,流离失所的悲痛仍结在他心里。
李山看出他心不在焉,拎起药壶给他倒了碗茶:“书得好好念啊。”
周衍突然把册子推开:“...不读,会算账的都被烧死了。”
一条长满鳞片的巨尾卷起书册,啪地一下把书拍回周衍面前。相处久了,周衍不会被李山的穿山甲真身吓到了。
李山有些恨铁不成钢:“你爹周明河用算盘珠子推算水患,你娘周芸琅出资改良水利的时候,可没有想过会不会被秋后算账!怎么这种我一个山妖都明白的道理,还要我教你?”
周衍低着头没动,身子轻微颤抖起来,一颗水珠滴落在合上的书册上——竟是哭了。
李山叹了口气。平时见周衍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也没多特别关照他的情绪,这会猝不及防地见他掉眼泪了才明白,他再怎么样,也只是个需要关心和爱的八岁孩子。李山把话转到了一个似不相干的话题上,缓声道:“你娘出资改良水堰那年,在引水口上刻的可不是‘周’字。”
周衍抹了抹眼睛,抬起头看着李山,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壶身倾斜,李山给自己也倒了一碗茶。他啜了一口,说:“刻的是:‘民为川,官作堰’。”
水汽氤氲间,周衍仿佛看到了母亲清瘦的脊背。
——那年新安暴雨,周芸琅在堤上守了六天,白日里四处奔走,施粥,衣袍破得露出中衣补丁。他那时还小,还不懂何为高洁的品质,清贵的性灵,有的只是一点朦朦胧胧的向往。记忆里铺天盖地的水涛声与眼前算珠声渐渐重叠。
听着听着,周衍没再哭了。他脸上挂着眼泪,余光看见窗外随风一晃一晃的长叶。他什么也没说,似乎什么也没想,只隐约觉得,不该再这样。
如此这般,他重新摊开了书册。
山中多夜雨。
雨声淅淅,周衍就着忽明忽暗的烛光,翻起了李山堆在案下的几本书。书封页落了一层细灰,看起来很久没被人翻过了。
一本书显得尤其破旧,夹着几张字纸,大部分字迹都已经模糊,只有两张字迹依稀可以分辨出来。
一张正面是版印的药方,背面字迹潦草:“三更,衍儿梦魇,紧攥赈灾名册不撒手。然大难在即,此子悲悯太甚,恐非福。”。另一张纸面泛黄,用朱砂描了行红字:“正月廿一,衍儿抓周择木剑。然剑可护人,亦可伤己,当慎。”
李山不知何时走到了周衍身后,看到周衍拿着这几张纸,“嘶”了一声:“怎么把这个翻出来了...”
周衍抬头问他:“山伯伯......这些...你是从哪找到的?”他心情低落,语气也显得很闷。
“那夜从火里救出来的。”李山低声说,“我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只从火里捎上了这么几件。”
周衍点点头,他盯了一会儿手中的字纸,突然问:“山伯伯...那年的事情,真的是那样吗?”
周衍已经在山中住了快两年了。没家的孩子被迫快速成长,周衍一日比一日变得沉默,心思变得更细,更多,喜欢把事情憋在肚子里一个人想。而这是周衍第一次主动询问李山过去的事。
李山略微讶异地挑挑眉:“哪样?”
周衍抿了抿唇,道:“......汝南周氏祸乱鬼神,使得国运蒙尘,朝堂倾覆,罪孽深重。新帝以主家之血平上神震怒,周氏各分支,一脉不留。”长长的一段话,周衍说得很顺畅,好像早已在心底默默念了千百遍了。
李山心口有些发酸,听到这话,他眉头一横:“放屁!”
周衍眼睛亮了些,有些恳切地看他:“那就不是,对不对?”
李山把头一点,张口刚准备说什么,不知为何又闭上了。
周衍追问:“山伯伯,那是怎样?”
李山没回答,问他:“周氏是干什么的,你知不知道?”
周衍有些摸不着头脑,想了想说:“汝南本家是做朝廷大官的,我们新南周氏从事商贾。其他旁支,我也不清楚。”
李山说:“岂是寻常官吏,商贾?周氏从古至今镇守龙脉——”
话音戛然而止。窗外突然劈下一记响雷,整个屋子都亮了亮。李山像被什么重击了胸口,猛地喷了一桌子血。
周衍被吓坏了,忙去扶他:“山伯伯!”
李山摆摆手示意没事,他平了平气:“...果然,还是说不出来。记住,若是以后有人与你论周氏,不可搭腔,不要和周氏扯上任何关系——”看了眼周衍,李山接着说,“算了,我知道你不会听。你若要查,藏好了。羽翼未丰时,别想着给周家平反。”
周衍才知道事情的复杂性,脑袋有点发蒙,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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