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楚翊风不同,苏墨尘睁开眼是在一间古色古香的卧房内。
雕花木床,月白帐幔,空气中萦绕着洁净的木质香。
他步出内室。
外间桌案上,镇纸压着一幅墨迹未干的画。
画面上,一簇生长在石缝中的兰花正昂然绽放。右上角两列行书题字,娟秀中透着少年特有的洒脱。
是他年少时的手笔。
苏墨尘指尖拂过黄檀桌面,触感真实,温润细腻。
不远处的窗前,一张棋桌上放着棋盘,并没有布子,倒是放了一本摊开的棋谱。
一侧梳妆台上放着面光亮的铜镜,苏墨尘侧头看去。不出意外,看到了自己十五六岁时的面容。
再旁边是一张古琴,他走过去信手一拨,琴音叮咚,音色清澈。
外面的人似乎听到动静,来敲门。
脆生生的女声道:“公子?公子可醒了?陈家小公子来邀您游湖呢。”
苏墨尘没应,目光一一逡巡过屋内每一寸角落。
这是他的房间,他的家,七百多年前的家。漫长的生命中,从不曾忘却,却再也回不去的故土。
门外人没听到回应,又问:“公子?”
他拉开房门。
门外的小丫头被他的脸色吓了一跳:“公、公子?您怎么了?”
苏墨尘努力回想着当初的自己是什么样的,活泼的、恣意的、张扬的……总之和现在的他完全不同。
如今,这副面孔重回少年,内里却早已沧海桑田。
他努力舒展眉宇,温声道:“做噩梦了,吓着你了罢?”
小丫头名叫娟儿,闻言又笑起来,摆摆手:“哪能呢!就咱家公子这般品貌,娟儿若被吓着,岂不是不识好歹了?”
又道:“陈家小公子在前头候着去游湖呢。您晌午歇得久,出去透透气才好,免得夜里走了困。”
“晓得了,”苏墨尘点头,“你去忙吧,我自去寻他。”
娟儿应声:“嗳!公子记得带伞,今日日头可毒!”
话音未落,人已经轻快地跑远了。
苏墨尘缓步穿过长廊,仔细看过院中一草一木,恍惚记起曾经是有这么一个场景。
那日,陈家小公子说是约他游湖,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
原是探得心仪的张员外家千金,今日游湖赏丹青,想要制造一场偶遇。
因着他曾经和张姑娘有过几面之缘,遂请他做那穿针引线的僚机。
那日最后,确也见了那位张姑娘。温婉端庄,谈吐不凡。陈小公子痴心一片,此后便是锲而不舍的追求。
所谓好女怕缠郎,终是佳偶天成。
陈家开明,张氏知礼,想来会是恩爱白首的一对璧人。
陈小公子还曾亲自送来请帖,让他一定要来吃喜酒。
可惜,到底没能成行。
思绪翻涌间,已至前堂。
陈小公子正焦急踱步,见他身影,立刻扑上来:“逸白!可算醒了!快走快走!”
逸白,他的表字,已经很多年无人唤过。
苏墨尘唇角牵起一丝浅淡笑意:“慌什么?这般烈日,哪家姑娘会挑此时出门?”
陈小公子是他同窗好友,年龄虚长一岁。明明身形高大,此刻却作小儿女姿态,扯着他衣袖摇晃:“好逸白!我这心里头擂鼓似的,你就行行好,先陪我过去候着呗!”
苏墨尘架不住他软磨硬泡,只得应下:“好好好,莫再作怪,这就陪你走一遭便是。”
陈小公子大喜:“够义气!走走走!”说着,便急不可耐地拽着他往门外冲去。
两道身影风风火火掠过门廊,径直从刚进门内的楚翊风身上穿行而过。
擦身的刹那,一股奇异的能量滞涩感传来,如同穿过一道无形的屏障。
苏墨尘脚步微顿,倏然回首。
门廊下空空如也,唯有庭院深深,竹影扫阶。
陈小公子疑惑:“怎的了?”
苏墨尘目光从那片虚空处轻飘飘掠过,旋即收回。随口道:“无事,许是起猛了,有些头晕。都怪你,扰人清梦。”
陈小公子连忙赔笑:“怪我怪我!你不是惦记那方青松墨么?我兄长新得了一块,回头我便讨来送你!”
苏墨尘挑眉轻哼:“这还差不多,算你有良心。”
两人说笑间翻身上马,马蹄踏起轻尘,向着湖光掠去。
鲜衣怒马,无忧无虑。
楚翊风立在原地,经过几次尝试已经确认,这里除了那些在暗处伺机偷袭的触须,他更像一个被无形维度隔绝的旁观者。
可以触碰此间草木砂石,却没人,或者说活物能看见他。
少年模样的苏墨尘意气风发,与现世中清冷淡漠的“猩红之刃”判若两人,楚翊风一时怔愣,以至于那二人奔出来时,竟然忘了避让。
日光在少年肩头跃动,笑声清朗。
这满院奢靡,甜腻到令人窒息,却托着这样一抹鲜亮的生机勃勃,何其诡异。
又或许,在对方眼中,这世界是另一番景象?
楚翊风心中疑窦丛生。为什么苏墨尘在他梦中会是少年模样?
因为恰巧也姓苏,所以被梦魇拟造成了他梦中的一员?
那真正的苏墨尘呢?
如果这位是拟造的,那刚刚一瞬的能量碰撞又是怎么回事?
他凝望两人远去的身影,片刻后才转身,继续向深处而去。
——
湖边画舫上,苏墨尘与陈小公子在小厮的带领下上了二楼。
今日,正是才子佳人们聚在一起比试丹青的日子,此刻二楼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一路过来,苏墨尘留意到几个身上萦绕着淡淡光晕的人,那被梦魇拉入幻境的人,竟然还在这里客串了角色。
他没去惊动他们,只和陈小公子一起随着小厮上楼,选了个视野极佳的位置。
刚落座,已经有相熟的人过来打招呼,谈笑间画舫中已经愈发热闹起来。
二人要了一壶清茶,布开棋局,一边品茗对弈,听着四周宾客品评书画,一边等张姑娘前来。
陈小公子身后,一根触须缓缓从顶棚探出头来,沿着舱壁慢慢爬到地板上。
苏墨尘手中一枚白子咕噜噜滚落在地,他弯下腰去捡。在别人看不见的角度,出手如电,瞬间将那触须焚毁成灰。
未时末,张姑娘终于在丫鬟的陪伴下姗姗登舫。
她远远望见苏墨尘,颊边微红,含羞带怯地颔首致意。
陈小公子立刻起身相迎,顺势邀她落座。
桌案之下,借着帷布遮掩,苏墨尘一只手正绞着几根再次偷袭而至的触须。桌面上的另一只手仍闲闲支着下颔,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对面手足无措的陈小公子。
这位平日里洒脱不羁的公子哥儿,此刻在心上人面前,连句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索性那位张姑娘很有耐心,一边温声应和,一边巧妙地抛出几个话题,两人渐渐聊得有来有往。
又一盏茶后,苏墨尘借故离席,走到一处无人的角落。
果然,那些触须也跟了过来,窸窸窣窣地想要伺机吞噬他。
也许是受了少年心境的影响,苏墨尘勾着嘴角,把那触须捆作一束,眯着眼威胁:“安分些。既然要为我织梦,就别总弄这些穿帮的玩意儿来搅扰,平白坏了入戏的兴致。”
他漫不经心地从中挑出一根 ,语带讥诮,“滚回去和你主人说一声,真想做些什么,不妨等我夜里睡熟再来。那才是正经事。”
说罢指尖一捻,触须应声化作缕缕青烟消散,唯留那一根颤巍巍挣脱束缚,仓惶遁入虚空报信去了。
——
“混蛋!!!”
“苏府”深处,主屋内传出一声暴怒的咆哮。
楚翊风闻声而动,飞速向那处掠去,足尖轻点便纵身跃上屋顶,落定时未发出一丝声响。
他抬手,轻巧地揭开一片瓦页,朝下看去。
只见屋内一人正暴跳如雷,嘶声吼道:“这是我的梦境领域!他凭什么在我的地盘上威胁我!凭什么??!”
竟然是那梦魇的人形,还是异域长相。在他身后,尾巴似的生出很多触须,扎入地底不知延伸到何处。
怒火无处发泄,他扬起手中长鞭,狠狠抽向身前跪着的三人。
那三人低垂着头,周身泛着微弱的光晕,每一鞭落下都激起一圈无形的震荡。
梦魇犹不解恨,伸手抓起其中一人,血族一样的尖牙刺入那人脖颈,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那人身上的光晕肉眼可见地迅速黯淡。
半晌,被粗暴推开,软软瘫倒在地,生死不明。
楚翊风这才看清那人面容,赫然正是昏迷不醒的队员之一!
看来这些周身泛着淡淡光晕的人,就是被梦魇拖入幻境的能量体。
梦魇“吃”饱了,周身触须缓缓蠕动,托举着他无声飘向屋外,似是往后院去了。
楚翊风翻身下了屋顶,如燕掠檐,单手在窗棂上撑了一下,悄无声息滑入室内。
他俯身探向地上昏厥之人,鼻息尚存。再看另外两人,俱是遍体鳞伤,神色木然,索性也还有一口气在。
楚翊风蹙眉,目光扫过墙边书架,锁定在一格上的香炉。
走到近前,转动炉身,书架无声滑开,露出一方幽暗密室。
他掌间劲风轻送,扯下一块帘幔,将三人卷入密室之中后,并指掐诀。
一道无形结界落下,如雾如障,掩去所有气息。
楚翊风从密室出来,刚合上门,室内光线忽然昏沉下来。
自从进入这梦境空间,虽然处处诡异,时光流速却和现世一致。
可现在,明显时间不对了。时值盛夏,申时过半,怎会暮色四合?
他屏息凝神,循着梦魇留下的痕迹,悄然掠向后院。
没找到梦魇,倒是又见到了少年苏墨尘。
此时,夜色深沉,万籁俱寂,院外远远传来更夫的吆喝声。
已是二更天。
少年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手中提着一坛酒,却不喝,只是望着天空中那轮满月发呆。
自从成为血族,苏墨尘再也没有看过满月。
他心如明镜,此乃幻境。也清楚白日里那番挑衅,今夜梦魇必至。
至于为何引着梦魇子夜前来——
他不想去惊扰那些梦中人,哪怕他们只是虚幻的泡影。
苏墨尘听着更夫声音远去,在梦魇来之前,他需要把这层幻境解开,否则根本无法捕捉对方的真实行踪。
他跳下屋顶,到房间拿了一支旧狼毫出来。一手拎酒坛,一手提笔,蘸着酒液,在院子里的青石板上,流畅地勾画出了繁复的阵图。
这是血族用以破除大面积幻术的魔法阵。
楚翊风本以为苏墨尘陷在梦境里,如今一看,这人分明清醒得很。
最后一笔勾绘完毕,苏墨尘走到中央立定,双手结印,一串咒语颂咏而出。
阵图应声泛起微光,随着风旋渐起,在月光下愈发明亮。
光纹流转间,阵中能量逐渐凝聚成巨大的光球,并且还在不断压缩、凝实。
颂咏停止的一刹那,光芒带着飓风,浪潮一样扩散开去。
——轰!!!
楚翊风眼底精光迸射,这股力量浩瀚纯粹,竟隐隐能与他比肩!
风浪过处,幻象如烟消散。
苏墨尘恢复了原本形貌,审判团的制服取代了云锦青衫,凛冽气质如刃出鞘,再不是幻境中十六岁的少年。
他不动声色地拢紧披风,掩住微颤的手。环顾四周,变化不大,唯有回廊下随风飘荡的红绸软帐,艳丽得十分刺目。
苏墨尘眉心紧蹙,这什么妖孽品味?
而且,幻境已经撤去,这空间竟然真是仿造了苏府?
难道那梦魇身上的空间之力,与他有关?
苏墨尘有心想一刀劈了那些做出梦魇这种怪物的人,再一把火烧了他们的实验室。
很好,极乐会,这次若不将你们挫骨扬灰——
冰冷的杀意翻涌,苏墨尘猛然转身,正对上楚翊风探究的目光。
苏墨尘:“??”
他怎么在这儿?什么时候出现的?看了多久?
心念电转间,想到之前那凝滞感——他该不会一直都在吧?
“……呃,”楚翊风摸了下鼻子,“我要说我不是故意偷看的,你信吗?”
苏墨尘:“呵。”
楚翊风叹气,正要开口解释。
苏墨尘已经出手如电,一把攥住他手腕,旋身将他带至廊角,重重压在廊柱上,捂住了他的嘴。
“嘘,它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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