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明帝自登基之始,便决定兴修运河,但为避免遭到太多反对,她选择先疏通太宗皇帝曾经修凿过的太平渠,碍于不能非议先帝,朝臣们能够做出的反对就十分有限了。同时,在这项事业上给予她鼎立帮助的是与她一同闻名后世的三大恶人,巨贪葛文朗,妖道东方仪,与血衣侯危翳明。正是因为修造运河的巨大花费,以及对这三位奸臣的重用,薛镇得到了‘千古第一昏君’的称号。”
薛镇讲到这里,轻轻拨过全息影像,展现出太平渠河道的地图,正准备继续,却听见下面的学生们一片窃笑。
她抬起眼看向几个立着书躲在书后面笑着的女生,银边眼镜后清冷如秋水一般的眼眸毫无波澜,却无端透出出奇的压迫感,令胆小的学生们都乖乖噤声了,却有一个胆大的女学生举起手来,双颊泛着红晕,脸上挂着恶劣又调侃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好奇的光:“教授!听说,薛镇不举…”说到这里,全班立时一片哄笑,那女生也跟着笑倒,好一阵才故作正经地问道,“是真的吗?”
这不是薛镇带的第一届学生。这也是往年她讲到维明帝这一节时,经常被问到的问题。这个年纪的大学生们总是有些好奇和恶劣,何况她们的教授恰好拥有和千古第一昏君同样的名字。
实际上,薛镇的身世是校园中广为流传的八卦。她出身高门,母亲薛璜在一场洪灾中因不眠不休地救灾而过度疲惫,不幸英年早逝,是年年被追悼怀念的英雌。好在像她们这样的家庭有着做基因备份的习惯,因此薛家与某几家世家商议之后,借用各家几位男性后代的基因,通过人造子宫与人工婴儿技术成功产出了五位后代,又因薛璜的名字随了历史上有名的贤明帝皇咸安帝,咸安帝之女“五凤夺嫡”的事迹又最最出名,这五名婴儿的名字便也随了这历史上最为有名的五位皇女,而行二的薛镇运气最为不好,与最臭名昭著的维明帝同名了。
不过大概谁也想不到,薛镇就是维明帝本人。
她为皇帝之时,一心只为苍生,从来无暇关心鬼神,再睁开眼时,却发现自己已转生至千年后的陌生时代,甚至,拥有同样的故人,同样的疾病——只不过在这个技术极度发达的年代,一个并不复杂的移植手术就保住了她的性命。这一次,不出意外,她可以有很长的一生,足够做完她想做的事。
可惜她试探过多次,拥有前世记忆的,似乎只有她一人而已。
但就像那个手术一样,许多在当时看来无法解决的难题,在今生竟然那样简单——祖母和她的妹妹悄悄地各自离婚后,又再娶了祖父;薛瑢姑姑和萧纯钧的婚姻人人称羡,萧纯钧成为了最年轻的男性少将,而薛瑢姑姑改造了雁回坝,让它变成了巨型的水利发电站;曾经的沧瀛国早已是版图的一部分,如今蓝夭雪与蓝溪只是沧瀛族人而已,与萧含章、薄凤和之间并不再隔着家国,甚至是在作为地区和族类代表入京开会的时候彼此结识的;薛钩在犹豫和哪一家联姻的时候,薛镇向她推荐了云家那位善良的公子,她们的孩子薛凌仍旧与青梅竹马的莫云玩得很好——有了人工耳蜗,莫云能听能说,几乎与常人无异,假如他们将来想要个孩子,也可以通过基因筛选生出健康的后代;薛钥和朴慧质自校园时代起打打闹闹,如今已又是一对欢喜冤家;至于薛镝,废物是废物了点,但靠那张脸,在娱乐圈混成了顶流,除了需要死盯着她别睡粉,倒也没有别的麻烦。
在这个时代,薛镇是唯一确切知道历史真相的人,自然而然地,她便对历史考古产生了兴趣,与家族中从政、从商、从艺、从军的姐妹们不同,走上了学术研究的道路。
她知道历史的真相,不过如今它在她手中,是真正任她打扮的少年郎。
她平静地回答道:“维明帝薛镇膝下只有郁陵王薛凌一女,系她为兴陵郡王时所生,足以得证这个时期她的生育能力是正常的。登基之后,也可以依据掖庭司的残档判断,曾有君傧因有孕获晋封,也有低位分君傧得到更高等级待遇的记录,大概率也是因为有孕,由此可推测维明帝有正常生育能力,只是因为后宫争斗,才一直未有孩子降生。至于废贵君葛氏,他的凤胎虽然经维明帝亲口认证非她亲生,但并不代表维明帝没有生育能力。”
提到这有名的绿云冠顶,下面的学生又是一片窃笑,有实在忍不住的,调侃道:“薛镇肯定不行,她要是行,葛贵君怎么会……”
有人轻轻敲了敲后门。
众人条件反射地回头看去,待看清了站在后门处的人,都不由缩了缩脖子,教室里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来者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穿着最最简洁的白衬衫和天蓝色牛仔裤,修出匀称修长的身材来,他留着简单的碎盖头发,漆黑的发色衬得肤色雪白,一张脸明净又清艳,果真是本校校花热门人选的风采,此刻倒是微微笑着,然而比起一般只管教课程内容不太在乎课堂纪律的薛镇,本科生们显然更怕她的这位研究生,无人再敢造次。
任荷茗。
从在这个世界睁开眼睛,重新又遇到她的姐妹们开始,薛镇就期待过再遇到任荷茗,只是几次想找,都差了些运气。最终她在去年收研究生的时候打出了一张高分考卷,待成绩公布时,她又一次看到了那个让她心悸的名字。
面试时再相见,他正大约是前世她离世时的年纪,恍惚一瞬,仿佛断掉的时间自然而然、毫无缝隙地接起,那双清澈的眼眸明亮又期待地望向她,全然不知道这对他来说的初遇,对她来说却是千年后的重逢。
她在面试的时候对他极尽刁难。
小茗何等聪明,怎会不知她是故意为之,他不解这不公平对待的缘由,眼中一闪而过受伤的神色。面试即将结束时,青年眼中少见地燃着倔强近乎于愤怒的光,再一次地向她陈述他对她所研究的大运河及其后相关的海上商路这一领域的兴趣,诚恳地希望她能给他一个跟她学习的机会。
她手中原本准备给他不通过的笔停了一停,终究还是心软了。
他怎么会明白,一旦他做了她的学生,最少最少,在他跟随她学习的这几年间,她们便只能是师生了。她的刻薄冷酷背后,是她掩藏不住的私心和炙热。
但,她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这个专业,而她是这个领域毫无疑问的先锋,有她来做他的导师,他将来的学术道路会顺畅很多。
罢了。她想。不过是三年。千年都过去了,也不在乎这三年时间了。
于是他成了她的学生,不再叫她“镇姊”,而是叫她“老师”,跟着她学习,当然也给她做助教,因为她的教学风格太过随意,他反而变得严格,搞得学妹学弟们提起他总是,那个长得很好看却很吓人的学长。
她有时候透过史书去看后来可以独当一面的怀仁皇后任氏,会想,这个微笑着便让她的学生们噤若寒蝉的他是否有那时的几分风采。
有任荷茗在,学生们收敛许多,但还是有人禁不住好奇地问:“维明帝这样的昏君,是如何形成的呢?”
薛镇的手轻轻一顿。
这也是她叩问过自己许久的问题。不过她问道:“你们认为呢?”
有学生答道:“和童年经历有关吧?她的生父懋傧不得宠,又早逝。”
“分明就是定贤皇后杀父夺女。”另有学生补充。
杀父夺女吗?其实算不上。父傧原就是有遗传病的,只是因为祖母父都早逝,因此并未来得及显现出什么病状,父傧也因成为孤儿,被闵氏买为奴才,陪伴闵皇后入安陵郡王府,后是入宫。
父傧是一个安静的人,记忆中他总是规行矩步地做着位份不高的小君傧,唯一的一点私心,是他总是盼着请平安脉的日子。
在被闵皇后献给母皇之前,他曾悄悄喜欢过穆太医。
君傧得力的奴才被赐婚给太医本是常事,加之,父傧原是母皇也看得上的容色,穆太医原本与父傧也是有情的,只是闵皇后提出要将父傧献给母皇,父傧的恳求也不过微末的一点声息,穆太医更是不曾提出半个字的反对。
那段情就那样被斩断,只是父傧的心意依旧未能收回,他依旧盼着每旬穆太医来请平安脉的日子。
然后他便病了。
刚开始的时候他甚至是开心的,因为他能更常见到穆太医,但很快,穆太医紧锁的眉头便让他担心起来。他放心不下薛镇,恳求穆太医一定要为他医治,但那是后来薛镇寻遍天下名医仙药都治不好的病,穆太医当然无能为力。
那病发作起来痛不欲生,薛镇记得自己跪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抱着穆太医的靴子求她救一救父傧,她对父傧还是有些情分的,也用着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薛镇,耐心向她解释父傧得的是不治之症,为父傧开了镇痛的药物,拖延了几日,勉强让父傧和她有了一点相处的时间,但最终还是将父傧命不久矣的实情告诉了闵皇后,然后,薛镇便被闵皇后牵回了坤宁宫。
父傧独自一人死去了。因为无宠,女儿又已被闵皇后带走,满宫里的人都知道闵皇后在盼着他死,因此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他并不是病死的。
他入殓的时候薛镇偷偷去看过。
她离得很远,病死的人宫里忌讳,并不许他停灵,也无人细盯着他的丧仪,贪财的宫女们抢夺着他不甚值钱的戒指与手镯,白布下露出他蜡黄的,枯枝一样的手。
不恨吗?
当然是恨的。恨无情的母皇。恨视父傧的命如草芥的闵皇后。也恨薄情的穆太医。
哪怕后来,穆太医因心怀愧疚对她多有照顾,甚至在诊出她患有同样的疾病后发誓绝不外传,她还是无法相信她。
“任何原因都可能使她成为一个暴君。”薛镇平静地说道,“但是那并不重要。相比起来,更重要的是,即便有着同样的经历,也还是做得更好的人,所传递下来的意志。”
没有必要向她们解释她的所谓远大目标。对绝大多数人来说,那并无意义。
被学生们打岔,她这一节课只讲完了太平渠的修造,毕竟这是运河的起点,是阻力最强、朝中态势最复杂的时候,而她为了给小五留下可用的朝臣,将包括任蕴琭在内的一众能臣都寻借口外放了,危翳明和她一起宵衣旰食,才算开了个好头,如今连讲来也十分费时。
临要下课,见讲完了太平渠,又来不及再讲别的了,又有人问:“教授,薛镇这一辈子最喜欢的男人是谁?”
薛镇关闭电脑的手停了一停。
“还用问?祸国妖君卫贵君咯。维明帝下宝陵,都是他陪着游山玩水。唯一的女儿也是他生的。”
——的确应该感谢他陪着她顺运河而下,为她担了个妖君的名声,陪着她这个昏君遗臭万年。直到如今,提到历史上的三大妖君,卫清行都当仁不让。尤其是,他还生出了薛凌那样南北都曾镇守过的一代名将贤王,因此更为他的妖君身份添上许多神秘色彩。
“应该是赵皇后吧,她们可是史书上都有记载的妻夫恩爱,举案齐眉。家族都没了,维明帝还是力保他的皇后之位。”
——历史之上,同情赵皇后的人的确很多。对他的记载,也常常是贤德柔善。
“没人觉得是王仁君吗?只有他一个人有封号啊。虽然是医使出身,但一封就封君位。”
——其实当初赐他一个封号,只是因为若称他为王君,她总会恍惚以为说的是兰陵王君。
八卦维明帝平生最爱的男人是谁,这是学生们历年都乐此不疲的话题。薛镇看着她们期待的眼睛,终是淡淡说道:“卫贵君受宠,是因为是唯一皇女的生父。王仁君受宠,是因为他医使出身可以缓解维明帝使用毒草的后遗症。至于赵皇后,他与维明帝之间大约没有什么情分。”
提名赵皇后的学生不服:“为什么?”
薛镇平静说道:“赵皇后在世期间,大晋清丈田亩,分裂燕支,与小燕支和沧瀛国缔结百年和约,而后兴修水利,修凿运河。时代风起云涌,大事件层出不穷,为此后繁荣盛世奠定基础。但这些功绩,全部与赵皇后无关,可见其人平庸。若说赵皇后贤德,但维明帝残暴,卫贵君惑主,也不见他劝谏圣上,辖制妖君,可见其人无能。既然有这样的妻君,他自然也不能独善其身,妄称什么贤后。”
教室一时寂静,但很快又起了议论:“那就还是卫贵君?其实,也许葛贵君……那晋升速度,火箭一样快,如果不是绿了维明帝……”
下课铃响起,薛镇立刻宣布下课,学生们三五成群地往食堂走去,还在争论着谁是维明帝的最爱。只是没人知道,答案正与她们擦肩而过,走向讲台。
薛镇收拾着书本与教案,抬起眼来,正对上任荷茗闪亮的眼睛,不由得含了笑:“什么事?”
任荷茗举起手中的档案,兴奋地说道:“老师!许可证下来啦!”
薛镇微微一怔。
她当然援引了很多资料,最终考证了大晋皇陵的位置、布局和入口,不过实际上,母皇是她亲自安排埋葬,埋在哪里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更清楚那皇陵之内是什么样子。她提交了对咸安帝墓的考古挖掘申请书,如今终于批复下来了。她即将按照任荷茗当年的愿望,亲手打开那座封存千年的皇陵,揭露镌刻在石头上的罪孽。
她犹记得任荷茗离去之后,自己把母皇从地上扶起,安置在凤榻之上,端端正正磕一个头,算是对得起生恩,而后一字一顿地对母皇道:母皇若是恨,便恨儿臣吧。兰陵王君赤子之心,对好人好,对恶人恶,若母皇不曾做下这许多孽,他待母皇,大约依旧是孺慕之情。但儿臣不是,儿臣要这个皇位。
那时她并不信什么转世重生之类的神鬼之事,只是身在皇家,她当然将所有事谨慎到最后一刻,她不需要在她的敌人临终之前控诉满腔怨愤,她只需要她们无知无觉地死去就好。
唯那一次,她宁愿暴露自己,也要尽可能地保护任荷茗。
母皇将她的表演延续到了最后一刻,她说她不配做她们的母亲,说若有来世,她希望做一个好人。
她听得出那些话的虚伪,只是在今生,每年人们悼念在洪水中逝去的人们和死于救灾的薛璜时,想,她今生是否如薛镇一般还记得前世,那样拼命是否是为了赎还些许罪孽。
许多往昔的记忆袭来,她一时顿住,任荷茗在她面前晃了晃手,她才回过神来,浅笑道:“回家收拾行李去吧——你一起去。”
任荷茗有些惊讶:“老师我也一起吗?”
他还只是个小小的研究生,这样重要的考古活动,他没有想到自己也能参加。
“当然。”
那是他所执着的真相,大白于天下的时刻,他当然应该在场。
但是——在到达现场后,她却有些后悔。
看着眼前穿着一身利落的黑色特战服装、英姿勃发的人,她一时有些无言,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想你才专门申请来保护你的,你怎么好像很不想见到我?”薛钰无辜地看着她,拍了拍自己的侧腹,“我这两年不能参与高烈度的任务啊,所以她们同意派我过来负责目前最重要的考古项目的安保了。”
薛镇知道这么对前年才把肝捐给自己一半的妹妹有些不厚道,但她此时此刻——不,这几年都最不想见到的人就是她了。薛钰原本应该在某处保密基地做着她的最强特种兵,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这里,薛镇当然疼爱这个妹妹,今生比前世更甚,但她此刻真的很想打个电话给祖母让她把人调走,或者找个借口把任荷茗赶走。
偏偏在这个时候,任荷茗像只倔强的小鹿似的拖着他的大箱子过来了,薛钰十分自然地将箱子接了过去,利落拎起塞进了后备箱中,任荷茗眨了眨眼睛,薛钰回头时看见他在看,微微一笑。
“……薛钰,我的五妹妹。”薛镇介绍道,“任荷茗,我的研究生。”
薛钰伸出手,灿烂一笑:“你好。”
任荷茗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耳尖微微泛着红:“你好。”
站在二人中间的薛镇抬起眼,看向苍天,心生无语,忍不住抬手捏了捏眉心,无声叹息。
啊。这辈子也完蛋。
实际上最近三次忙得要死……但是又很想写东西,所以试着搞新文……也不甚顺利。
所有东西都在零零碎碎的干。
祝我好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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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昔我往矣今我来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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