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府时,薛钰的回信恰巧到了,信中夹带了几支天门山和草原上的花朵,不是什么名贵的花,只是好看的野花,精心制成干花书签,薛钰在信中说,这是原先幽云军女子求偶的习俗——若是遇到喜欢的男子,就在哨岗换防或巡逻侦查的时候带一支花,越是山高之处、草原深处的花,越能证明她的机敏和强健。假如男子愿意答应,就把花朵留下;假如男子不愿意答应,就将花朵退回。幽云军规,除送花之外,不许纠缠,送花不收,必须将花朵拿回,同一个男子,最多只许送三次花。
信中,她教任荷茗千万不要把花退回去,不然她的面子要没处放了。
任荷茗看着信禁不住地笑了,回信时,除了写下一些日常事,附送了一方锦帕,上头绣着的就是薛钰寄给他的花,另绣了一句诗:君赠一抹春,还以万缕丝。
春末夏初,正是咸安帝生辰,大晋的万寿节。
这于大晋后宫来说,是最最热闹的日子,任荷茗这个半吊子郡王君因为薛钰在边关无法赶回而不得不独自出席。
掖庭司早已传出消息,咸安帝令六局预备册封皇贵君所需的礼服、冠笄和皇贵君礼制的一应起居用品,人人都知道,她是准备在定贤皇后去世后的这第一个万寿节宣封皇贵君,只是礼服和冠笄都只是图纸,未曾有尺寸,因而人选无人知晓罢了。本就卯足了劲儿要在万寿节争夺宠爱的君傧们更加打起十二分精神,说不得谁在万寿宴上博得了咸安帝的欢心,谁就是皇贵君了。
任荷茗也不想失了准备,只是正在试着为出席万寿节制的雪青色宫装时,瞧见朱杏脸色难看地走了进来,向他行了一礼,轻声道:“公子,菱公子有孕了,阳陵郡王为他请封了侧君,听闻今次万寿节,阳陵郡王特意让披霞庄为菱公子制了礼服,想来陛下已经准了阳陵郡王所允,本次寿辰是要带他进宫的。”
任荷茗不禁微微一顿。
有孕了?就当是难平的玉娃符真有神效罢。
这可是阳陵郡王的第一个孩子。虽说郁陵王君已经出有咸安帝的第一个皇孙女,更有两个皇孙在前头,但兴陵郡王、建陵郡王更不要说尚未成婚的兰陵郡王薛钰都未有一女半儿,阳陵郡王受宠又非同寻常,眼下正是争夺后位的关键时刻,任荷菱的孩子或许也可成为珍贵的砝码,纵然任荷茗知道咸安帝的心意所系,可她那样薄情的女子,所谓情钟究竟有多少分量还未可知,那样的苏家,那样的阳陵郡王,向宝座走近的每一步都令任荷茗胆寒。自然,郁陵王和惠贵君亦不是他为鱼肉之时,所希望的手中有刀俎之人,可是皇后那个位置对于萧定君来说,也一样太过危险。
“…公子?”小昙轻声唤他,“公子。”
任荷茗回过神来,问道:“何事?”
小昙道:“是魏公子,魏公子要回魏府去了,来向公子辞行。”
任荷茗自己上手解着衣裳,道:“请他去厢房坐着,今儿不是熬的有松茸鸡汤么,先端一盏给他吃着。”
他踏进厢房门时,只见到魏怜儿低头搅和着那一碗汤并不吃,浓密漆黑的睫垂在雪白的脸颊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任荷茗叫他,魏怜儿方发觉他来,抬起头来看向任荷茗,苍白一笑,道:“我又得走了。每回来时都想,若是什么时候我能来了就不走了就好了。可是她就像个木头似的,死不开窍。”
任荷茗知道魏怜儿的指望是不可能的,便只有拉住他的手,柔声劝道:“三条腿的青蛙少见,两条腿的女人还不满大街都是?你做什么非要在她这棵歪脖树上吊死。阿姐就是个榆木疙瘩,解不开的。”
“我不小了,这回许是真的拖不住了,家里为我相看了汪家的少君,但我…”魏怜儿没有说下去,又道,“她一心为公也好——你选几个知分寸的照顾她,且无论怎么,姜家那个小子是绝不行的……”
任荷茗笑道:“我懂得。”
姜小茵很聪明,这些日子来仍然在向任蕴琭示好,不是在任荷茗没空时伺候魏氏就是找机会提醒任蕴琭冷了热了的,后来还为青泰庵的事情向任荷茗道了歉,要说能屈能伸上真是一把好手,只不过任蕴琭虽然对魏怜儿无意,但眼里更加没有姜小茵这个人。反倒是任蕴珪,她素来对美貌就没有什么抵抗力,姜小茵也算姿容出挑,也不知怎么的,就把她的魂勾住了,只是姜小茵是看不上她的,一意想打动任蕴琭。不过碰了这么久的冷钉子,他也应该明白了。
姜小茵对任蕴琭的喜欢,本就是出于利益,再过些日子,应该也就断了,任荷茗并不担心。
魏怜儿垂首沉吟一会儿,抬起脸来向任荷茗一笑,道:“茗儿,我走了。你要保重。”
任荷茗点一点头,目送魏怜儿离去,他象牙色的裙摆微微飘起,红梅色的里衣随着他的每一步旋开一朵朵花,整个人好似风中轻飘旋舞一般。
他似乎又瘦了。
若是青泰庵的符真的那样有效,但愿它能保佑魏怜儿身子康健,嫁得如意娘。
玉娃符的神效随着任荷菱的有孕进一步在京中名声大噪,连任荷茗入宫为咸安帝庆万寿节时,都听到宫傧们在任荷菱经过时小声讨论那玉娃符的效应,探讨着是否能让咸安帝将那难平大师请入宫中,为众人请符。
任荷菱凭借身孕,如今已是阳陵郡王侧君,为彰显这尊贵的身份,他着了一身明艳至极的银红色广袖华服,绣纹用的是木槿青鸾,应是编进了孔雀羽的丝线,在永寿殿如同白昼一般的灯火的映照之下闪烁着不同寻常的绚丽色泽,孕中男子,脸上总有种不同的光彩,人面华裳两相映,更加显得明艳动人,整个人美如仙土梦境中盛开的一支娇红的木槿花。阳陵郡王待他似乎也宠爱非常,入殿时一直扶着他,感情的甜蜜更加使得任荷菱笑意甜美,格外夺目,一旁的徐希桐即便举止端庄大方,没有一丝破绽,然而他总是从阳陵郡王的方向微微偏开头的姿势及他总是垂眸望着眼前的模样,多少是显得落寞了。
自然,任荷菱也不是样样得意的,咸安帝的目光也被他孕中格外美丽的容色吸引,长久地落在他身上,当咸安帝淡淡含笑问及他身孕时,殿中上下都以为是咸安帝对阳陵郡王府的看重恩宠,只有任荷茗因知道其中缘故,看出了任荷菱不同寻常的紧张,任荷菱刻意抬手抚摸腹部时,似乎不着痕迹地露出腕上的水晶珠串,咸安帝看到时,不由得幽深了目光。
宴会开始时,忬贵君为显示公平,安排咸安帝抽签决定众位君傧献礼的顺序,也言明,咸安帝大可以直接指定,今日一切,尽随她心意。
因外头已经宴过了群臣,宫宴上便没有外臣,万寿节的规矩比起除夕守岁之夜来得宽松得多,除却寿礼之外,不少人都准备了才艺,忬贵君和惠贵君两人也较着劲儿地令乐府新排了不少节目,殿中歌舞不断,比宫中宴会例行的歌舞自然是要精彩不少,任荷茗看得入迷,差点想要鼓掌,好在被紫苏一把扯住,不好意思地环顾四周,不过萧定君并不在乎,只是含笑对陆恩傧道:“满殿的人除了陛下,就属茗儿看得最高兴。”
陆恩傧看了任荷茗一眼,也只盈盈笑起来,任荷茗便赧然一笑,咸安帝发觉几人说小话,问道:“定君,你们说什么呢?”
萧定君不料自己被提到,微微一顿,旋即温声道:“臣侍说茗儿看得这般认真,可见他们表演得好。”
方才咸安帝抽中忬贵君,忬贵君除献上四十九把錾花赤金如意外,便是献上了这支他令乐府新排的剑舞,舞者们持两柄短剑作舞,比起寻常的柔媚舞姿多出许多英气,其中为首的舞者不着红,而着青蓝,容貌算不得绝色,却棱角分明,身姿若蛟龙般矫健,格外引人注目,这般表演,确实把惠贵君献上的《云生记》的书法名作和一折八仙献寿的戏压了过去。
咸安帝却只看那人一眼,便向萧定君笑道:“定君既然喜欢,赏。”
今日跟在咸安帝身边的是血衣侯,她只除了一身血衣,姿态恭顺与寻常宫女并无什么区别,揽着拂尘安静地屈身立在咸安帝身侧,闻言回身摆手,即刻有人给下面的剑舞舞者送上荷包赏赐,祥贵傧抱着年幼但生得丰润明丽的五皇子,笑盈盈地道:“忬贵君主子辛苦排演,陛下也该有赏才是。”
咸安帝笑笑,向忬贵君道:“爱君有心了。”
忬贵君含笑看着咸安帝,眉目间明丽动人:“陛下觉得好,便不枉费。”
说着目光落在那为首的舞者身上,那舞者微微一顿,行礼道:“能为陛下所喜,是伊袀的荣幸。”
咸安帝闻言倒是一顿,问道:“名姓里,是哪个钧字?”
那舞者垂首行礼,道:“是‘袀粹清明’的袀字,奴的母亲笃信道教,这袀字意为纯一,母亲说,身为男子,理应昭节守贞,一心一意侍奉妻君,故而为奴取名为,袀。”
咸安帝微微侧首,静默片刻。
这戏码说起来也不罕见。咸安帝是天下之主,对某个男人起兴趣是再微末没有的事情,问一问,册封个位分,宠上一阵,周而复始。只不过,谁都看得出来,这样身段,这副容貌,这般性情,这个名字,又作剑舞,显而易见是冲着萧定君来的,且来者不善,不可说地带了满满的恶意。
萧定君瞧出忬贵君的用意来,却也只低头一动手上的玉扳指,咸安帝忽然瞧向他,问道:“定君给朕备了什么贺礼?”
萧定君不意咸安帝竟问这个,愣了一下方答道:“臣侍也没有准备什么特殊的东西…”
说着他身后的聆音、察理捧着一只赤红锦盒走到殿中,萧定君亲自打开锦盒,道:“此剑是先帝赐给臣侍姐姐的,以姐姐和臣侍的名字命名——‘含钧’,姐姐战死之时,尸骨无存,只留下甲胄和这柄剑,臣侍便一直佩戴着它,它伴随着臣侍的每一场征战,直至最后一战,臣侍斩杀头曼单于之时,此剑折断。后来几经辗转,终于在去年将此剑修好,今年蒙陛下厚恩,钰儿承长安军元帅一职,臣侍从此便无用武之地,这剑,臣侍想,唯有奉给陛下。”
萧定君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大不了,咸安帝如他所愿选择薛钰为长安军的新帅,他献上自己的佩剑,算作对自己戎马生涯的了结,强调自己和长安军的忠心,仅此而已。
然而咸安帝眼中波光一动,忽然站起身来走下殿去,她今日打扮得格外华美,长长的郁金色拖裾上无数姚黄牡丹在金线、金晶与珍珠的点缀下怒放芳华,她走得很慢,很郑重,像是个演出着最重要的一折的戏子,力求将感动推向顶峰。
她走过去,牵住有些无措的萧定君的手,轻声道:“那些年,实在是苦了你了,朕没有在你身旁,一直是朕此生的遗憾。朕知道这把剑一直陪伴你出生入死,你把它送给朕,了却了朕的遗憾,就好像朕也参与了那段时光一般,好像朕一直陪伴着你,保护着你。”
萧定君有些懵,但他早已学会了不去反驳咸安帝,任由咸安帝满眼波光地紧握住他的双手:“无换,朕懂得这把剑的分量,你将它给了朕,从今往后,朕一定保护好你。”
萧定君仍不明白,但他听得出这是咸安帝的真情剖白,倘若咸安帝真的能在他退位让权之后保护他,那自然是很好的,所以他只是安静地望着咸安帝,怀着他永恒有的那种温柔的底色,咸安帝沉浸在那种温柔之中,仿佛一个终于找到了家的孩子,说道:“无换,做朕的皇贵君罢。”
萧定君一愣,即便酒席之上坐着的都是熟知宫规的人,嘈杂声犹是嗡然而起,有人碰翻了杯子,也有人议论纷纷,任荷茗看向最高之席上坐着的人——周太后面色淡淡,只是双眼慈悲地望着萧定君;惠贵君正在自顾自地饮酒,仿佛咸安帝方才什么也没说;忬贵君似乎也面色如常,然而他身旁的奴才正在小心地为他擦拭着他的手。
第一个起身的是陆恩傧,他含着笑,吟吟道:“傧侍恭喜皇贵君,贺喜皇贵君。”
而后是任荷茗、抹去唇边酒水即刻摇晃玉树一般起身的广陵郡王、梅贵傧,紧接着是所有人:
——“恭喜皇贵君,贺喜皇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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