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前回太医院假药之乱后,太医院便有些伤了元气,咸安帝对太医院的信任亦有限,此回皇贵君腿伤复发,咸安帝极是不快,便令太医院自肃,不肃则罢,一肃之下,竟然在易太医处搜得了一把短匕。
咸安帝携证据汹汹而来时,正是皇贵君册封当日,任荷茗身为辅礼的亲王君,正在为皇贵君检验册封礼服,咸安帝驾临时,皇贵君难得露出浅浅笑容迎上前去,道:“陛下怎么这时候来了?怕是不合规矩。”
咸安帝一扬手,一把修长精美的银匕便沉沉摔在茶桌上。
她道:“皇贵君,此物你可认得?”
任荷茗侧目看去,只见那短匕是最最简洁的款式,修长精美,皇贵君熟稔拿起,拇指一推,只见那刀身清亮如春水,显是削铁如泥、难得一见的宝物,刀身上清清楚楚刻着“纯钧”两个字。任荷茗在薛钰处听说过,因而一眼便猜出来,这正是每个萧家男儿定名之后,萧氏会着意打造的银匕,定下儿媳之后,便会相赠以为信物,刻着的纯钧二字正是皇贵君闺名。
皇贵君微微惊喜,道:“陛下是自何处得来?臣侍还以为就此遗落了。”
咸安帝脸色却倏然阴沉,如冷雨湿透梨枝一般,冷冷道:“易太医处。她将此物藏在药阁最高处,繁缕药草之中。皇贵君,若朕没有记错,繁缕便是易太医的自取之字。”
听着咸安帝的话,皇贵君原本温和含笑的面容一点一点冷了下去,恍惚之间,可瞥见他征战沙场、肃杀铁血的风采,他的手指一松,匕首滑进刀鞘之中,修长五指紧紧攥住匕首,握得指尖发白,竟让任荷茗以为那玄铁都要变形:“易太医字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那这匕首呢?”咸安帝愤然质问道,“若不是你亲手所赠,怎会在她那里?朕与你,这些年来是有些风风雨雨,可是即便你无出,即便朝堂上有人反对,朕仍然封你为皇贵君,要你做朕的皇后,也算待你不薄,可你呢?一日恨不得要召见她三回,太医院的记档放在那里,你可要看!”
皇贵君一双眸子沉定如秋水,却有种秋风过后的肃杀暗淡:“陛下,臣侍当年腿上受伤,缚在腿上的匕首也正因此坠落不知所踪——那伤口,陛下可要看?”
咸安帝怒极,恰见一旁立着的任荷茗手中捧着皇贵君册封用的宝冠,抬手一扬便将它打飞出去,那宝冠上多少金玉珠宝,当时砸得四下飞溅,任荷茗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僵在原地,只觉通体寒凉,却只有强自按捺住沉默不语,只听得咸安帝道:“放肆!萧纯钧,你如今竟放肆到用军功来压朕?”
皇贵君微微一愣,神情中微微的不可置信也不过一瞬,便跪了下去,只淡淡道:“臣侍不敢。”
说完似乎也明白自己此时说什么都会被咸安帝曲解,只垂着眼睛闭口不言了。咸安帝看他那个样子,只大怒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朕封门搜殿!”
又是见惯的戏码。
会宁宫的宫人闻此,眉毛也不抬一下,只有任荷茗跪下怯怯劝道:“母皇,父君的腿……”
萧定君却摇了摇头,止住任荷茗:“无妨。”
任荷茗只好咬住内颊,陪萧定君跪着。
于是会宁宫又遭搜殿,易太医多年来为皇贵君配制的燃炉香料、四季香囊并无数药膏均被翻了出来,这些东西事无巨细,涵盖了皇贵君生活的方方面面,更有太医院拿来的记档,上头每一日的平安请脉,每一张方子,每一种疗法,甚至每一样验过的物品——会宁宫的陈设和送出去的礼物,都以易太医端稳的字体十数年如一日地记着,使得咸安帝心头妒火燃烧不息。
恩贵傧匆匆扫过一眼散落在地上的东西,跪在咸安帝足边苦苦解释道:“陛下,照顾哥哥不过是易太医的本职,她伺候宫中其他君傧和太君们,也是如此方面周全,医案也是这般一丝不苟,陛下万万不可冤枉了哥哥啊!”
这会子已是拜礼的时辰,后宫众君傧都来会宁宫庆贺,来时,却只看到被翻得乱七八糟的会宁宫,年轻位分低的傧君们吓了一跳,不知所措,资历深些的,却见怪不怪,位分高些的多少各有手段,早知道这会宁宫中发生了什么,咸安帝却仿佛没有听见恩贵傧的话也没有看见来到的众后宫,阴沉着脸自顾自地道:“先前朕曾有意提她做太医院之首,负责朕的医案,她却拒绝了,说她已经看顾皇贵君的腿伤多年,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因此推辞了——果然!果然!若非如此,为何要推辞高升?”
恩贵傧连忙道:“易太医一向主治外伤,陛下万金之躯,她不敢托大原是情理之中。”
惠贵君和忬贵君站在最前头,惠贵君面上有种百无聊赖的凉薄,忬贵君则是端庄沉静,身后跟着的祥贵傧却没有如此淡定,道:“是伺候过我们,可见我们却没有这样勤罢?臣侍瞧着,给雯傧的医案总共还没有这一本厚,雯傧可是生了皇子的。”
林雯傧不意提到自己,怯怯不敢说话,恩贵傧冷冷一眼看过去,还未开口,咸安帝已是一个杯子向祥贵傧扔了过去:“你住口。”
祥贵傧吓了一跳,缩到了忬贵君身后,忬贵君却也没有袒护他的意思,平稳道:“皇贵君是尊上,祥贵傧,你怎可随意议论?”
惠贵君斜觑忬贵君一眼,他媚眼如丝,阴毒好似艳紫花朵中探出的纤长卷曲的毒蕊:“他不说,便不这样想了么?臣侍倒是相信皇贵君是清白的,但这易太医的心思,恐怕清白不了罢。”
咸安帝抬眼看向惠贵君,只见他垂着长长的眼睫道:“陛下,皇贵君与您多年的情分做不得假,至于易太医,觊觎皇君,这事儿前头有过先例的,赐绞刑,赏全尸归家就是了——陛下,今日是皇贵君册封的大喜日子,不必为个小小太医耽搁了。”
“陛下!”恩贵傧道,“这把匕首不过是出现在太医院中,是真是假,是谁放的还未可知……”
“朕不缺这一个太医。”
咸安帝这句话一出,恩贵傧一时语塞。易太医主修外伤,一向主要负责照顾皇贵君的腿伤,偶尔也由皇贵君指派,看顾过孕中受了外伤的林雯傧等人,身上更没有太医院院首的职务。现下闹出这样的绯闻,绝不可能再让她负责皇贵君的腿伤了,杀了她,对咸安帝本人竟没有任何影响。
皇贵君双手紧攥,忍了又忍,终是道:“陛下若疑臣侍,臣侍愿一死以正清白。”
任荷茗连忙拦住他,恳切道:“父君!”
他这般说,咸安帝顿了一顿,暴怒的眼中似有了几分清明,却见惠贵君望向皇贵君,似笑非笑道:“臣侍是为了皇贵君好,皇贵君方才还不屑自辩,这会子却如此袒护易太医,不惜以性命相代,倒教臣侍难办了。”
任荷茗晓得他歹毒的心思——原本,还不能坐实皇贵君对易太医有私情,可是以皇贵君的性子,如何能忍易太医无辜受累,偏偏他越是要护易太医,咸安帝就越疑心。
咸安帝即刻便被挑拨了,眼看着就要发怒,忬贵君此时方微微抬眉,屈膝行礼,他的声音如一泓清泉,将咸安帝安抚下来:“陛下,此事终究没有实证,臣侍相信易太医或许有情,但宫规森严,想来二人未越雷池,如此,不如将易太医遣到地方医署就职,再不相见也就是了。不知易太医是何地出身?教她回去家乡做事,不也挺好。”
他这样说,咸安帝的脸色却越发阴沉,看向皇贵君道:“朕记得,易太医是幽云人士,原是军医,是你将她举荐进太医院的。”
祥贵傧仍是口无遮拦,拉着林雯傧小声道:“臣侍是真不明白这是如何能行的,咱们这些后宫,哪一个不是珍重养在深闺,除了与陛下,俱是严格守贞,不敢有丝毫衣冠不整,听说皇贵君浑身上下几十上百处伤痕,若都是易太医处置,那不是得把身子看光摸遍了好些次,这样的人,怎么还要推举进京,一直留在身边?”
林雯傧胆小谨慎,根本不想和祥贵傧纠缠,是梅贵傧听不下去,淡淡接了一句:“陛下在上面坐着,轮不到祥贵傧多嘴。”
祥贵傧瞪了梅贵傧一眼,正要开口,却被忬贵君打断:“皇贵君嫁为陛下侧君之前,曾有过验贞,不许胡说。”
可是这话绝不会让咸安帝感觉更好——即便是任荷茗认为无稽,也听到了许多流言蜚语,当初验贞之时,皇贵君手臂上的守贞砂因受伤已经没有了,下身那物什儿上的膜衣也早已因为常年骑马而撕裂,是太医们用过药,另点了守贞砂,应说皇贵君的确是处子,只是多少会有挥之不去的疑云。
果真,咸安帝的脸色越发难看,就在这时,搜查皇贵君寝殿和易太医医案的太医院刘院首上前回禀道:“陛下,臣等发现,皇贵君榻前香球中的药物和医案中的记载不同,多了益父草等几味活血化瘀的药材,这些东西,无一例外都是防止有孕甚至伤胎的东西。”
随着她们一同检查的易太医亦走来,方跪下,便被咸安帝踹倒在地:“朕曾多番让你为皇贵君调理身体以期生下孩子,你岂不知,朕有多想要个嫡嗣?皇贵君待你不薄,你竟这样回报朕和皇贵君的恩典!”
说着还要去踹易太医,皇贵君却抬手轻轻挡住咸安帝膝弯,向下一送,将咸安帝的腿按在地上,淡淡道:“陛下,我知道易太医用的方子,他在用之前,是告诉了我的。”
便是听啪地一声。
咸安帝一个耳光打在了皇贵君脸上。
宫中君傧擅自避孕乃是大罪,何况是皇贵君,咸安帝那一掌打得极重,皇贵君的脸颊一白,旋即便红了起来,恩贵傧惊得一跳,险些要扑上去,是凭着自制生生止住,任荷茗亦不由得咬住了牙。其实咸安帝那一掌来得虽快,可是以皇贵君的武功,若要躲,原是不可能躲不过去的,那一掌打得闷响,怎会不狠,皇贵君却连偏一偏脸也没有,神色也依旧很平静。
忬贵君即刻道:“陛下,若要分辨处置此事,还请清退外命夫。”
咸安帝即是阴沉道:“都下去。”
咸安帝那一脚踹得不轻,易太医费力才立直身体,平和道:“陛下,皇贵君的身体寒气滞涩,难以有孕,若要有孕,若要保来日皇嗣无虞,必得先行活血化瘀,待时机成熟再行受孕,这些药材的剂量也不足以阻孕或伤胎,只是这些药材敏感,难免有心之人用以构陷皇贵君,这些药材,臣都另有记档,同时吩咐,其他承有圣恩之人万万不可进入皇贵君寝殿之中,绝无他意,还望陛下明鉴。”
一旁的刘院首却道:“陛下,这些都是不能轻易给男子用的重药,许是微臣医术不精,是万万不敢给皇贵君用这样的药材的,稍有不慎,便是断绝皇嗣之念啊!”
任荷茗正要说话,却是被人一把拉住拖了下去,走出殿外一看,见正是朴慧质,随在他身边的则是徐希桐,徐希桐急急对他说道:“眼下父君正在殿中,我才能嘱咐你一句——陛下正在气头上,谁说话就是谁撞在枪口上,既然已经说了清退外命夫,你就不能再为皇贵君说话了。皇贵君无出,最大的倚仗就是兰陵王,恩贵傧主子既然在为皇贵君据理力争,兰陵王便不能再搅和进去了,若是你此刻为皇贵君说话,连累兰陵王与你即刻离京,那才是没有后路了。恩贵傧主子聪慧,也未必有什么你想说的是恩贵傧主子想不到的,眼下还是保住兰陵王要紧。只要兰陵王在,陛下便不能严处皇贵君和恩贵傧,荷茗,你一定要忍住。”
任荷茗道:“可是皇贵君与易太医分明就是冤枉的,只要一样样细查对质…”
徐希桐摇头,笃定道:“陛下已然起了疑心,以陛下的性子,此时此刻再如何分辩也是没有用的,反而过些日子,她更会生出些别的疑心,为了皇贵君,你一定要忍耐。”
说罢,他便旋身匆匆离去。
以他的立场,原不该这样诚恳地帮着任荷茗,不知他下定了何种决心,只见他今日穿着,亦是郡王君正装,明红缕金如意福寿纹的广袖长披与鹅黄披帛曳在身后,当是沉重的,显得他有些过分清瘦,却有说不出的决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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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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