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
棠宁用一整个学期来默默关注那个小少年，可惜初一（6）班离初一（3）班太远，棠宁与他始终说不上话。
唯一的一次，还是在冬日里。
华川的冬季是幽灵的国度，风是凛冽的，即使在厚重的羽绒服下，依旧能感受到寒气逼人。
昨夜下了一场雪，大地一片银妆素裹，厚厚的雪没过脚背，不同于涉雪上班的大人，华川的小孩很是兴奋。清晨的操场上走着走着就容易被雪球砸头，继而爆发一场雪球大战，大家东躲西藏，雾蒙蒙的天气也无法阻挡孩子们的笑语欢声。
但这些都与棠宁无关。
棠宁被安排去打扫卫生。
出发前小组长特意看了眼棠宁身上的衣服，递给她一把扫帚：“你穿那么多，读书林那里就交给你了。”
棠宁低头看了眼自己今天的穿着，是一件普通棉服。小组长迫不及待朝操场探头，棠宁抿抿唇，没说什么。
他们不喜欢棠宁，打雪球自然也不会叫她。
棠宁拿着扫帚来到读书林，这里有一条长长的林荫道，如今被雪覆盖，前后左右都一个模样。
棠宁默默开始打扫。
读书林很安静，树的枝桠上攒了落雪，她认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这些是乌桕。
乌桕树的叶子全掉了呢。
棠宁仰头看了很久，低头的瞬间，眼前忽然一片模糊。她难受地摇头，怎么也祛除不了即将到来的黑暗。
棠宁急得朝前走了两步，被绊进刚扫好的雪堆里。
趴在雪堆里，棠宁觉得一切都安静了。
她会瞎吗，或是冻死在雪里？
有人会来找她吗？
等舅舅找到她的时候，她应该已经见到爸爸妈妈了吧。
棠宁头脑眩晕，眼睛宛若针刺，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快死掉了。
耳边响起脚步，雪在林间被踩得嘎吱嘎吱响，有人走过来将她从雪堆里扶起。
眼前黑黑的，那个人帮棠宁把棉服的帽子戴上。
“没人告诉你，雪看久了眼睛会瞎？”
华川的小孩，又怎么会不明白雪的厉害呢，只有棠宁，只有她不知道。
棠宁眨眨眼，躲在帽子里没有强烈光线，她的眼睛在泪水中终于澄明。
眼前的人戴着一顶黑色针织帽，眉眼淡然，瞳孔像是蒙了层纱雾的寒星，长发从他的帽子里露出一截，随意垂至肩膀。
经过开学教务处那一遭，他最终还是没剪去他的头发，反而更黑更卷更长了。
檀西似乎只是偶然经过，偶然救下棠宁。
而棠宁此刻却一脸狼狈地站在他面前。
“幸好看了没多久。”檀西淡淡地说。他翻开一直拿在手里的书，从书页里取出一个东西递给棠宁。
“夏天时顺手捡的。”
那是一片绿油油的树叶书签，是白雪世界里唯一一抹浓重色彩。
这抹绿色让棠宁的眼睛缓和不少。
檀西将书签递过来，棠宁却不敢接。
她太狼狈了——一脸的雪水，连棉服上都是雪渣，手套也被冻硬成了冰块。
棠宁没想过再次见到檀西自己会是这样不堪，她局促地站着，整个人恨不能缩进帽子里，嘴巴被雪封住甚至没敢叫他的名字。
她久久没动作，檀西也不强求，他收好书签，转身离开。
初一（6）班的教室在三楼，棠宁回来的时候，小组长已经打完雪球回来。他的脸像颗蒸熟的苹果，还在冒着热气，正坐在位置上大口灌水。
他的桌上放着几颗颜色鲜艳的糖果。
棠宁垂了眸，没有说话。
日子就这么过去，月底语文老师梁湘在发放习题册的时候，特意提醒：“这次是换班批改，没有人能做小手脚，错题通通抄写三遍，下周一课代表收上来检查。”
课堂上一片哀嚎，语文课代表外加班长的何凡连连点头。
棠宁在一片哀嚎声中，默默翻开自己的习题册，看见了夹在书页里的那片绿色。
冬去春来，乌桕长出新叶子，棠宁也多了个新爱好，去捡乌桕树的叶子做成书签。她还是很爱到读书林去，可惜一次也没碰见檀西，除了周一的升旗仪式能远远看见他的身影。
她经常能从别人口中听到檀西的事，比如开学的时候把王主任气晕，檀西仅仅只用了一句话。
王主任道德绑架：“作为附中的学生，附中的荣耀应该由每一个人守护，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要明白，不能因为你一个人丧失集体荣誉，男孩子留着那么长头发做什么！”
檀西淡淡说：“留着捐给癌症病人。”
“……”王主任一噎，下意识摸了一把头发稀疏的脑袋。
檀西：“捐给你也可以。”
王主任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温意瑶仍然笑容甜美，她因为娇好的面容，被星探发掘去拍了两条广告，在附中名声大燥。
棠宁每次经过广告牌看到她的照片，都忍不住后背发凉，明明是明媚的笑容，但就是让人感到阴森可怕。
很快，一学期就这么过去，舅妈对棠宁仍旧看不上眼，冷嘲热讽每天都在发生，每当这时棠宁就躲进自己的房间，她骂着骂着觉得无趣也就不搭理她。
很快到了初二，棠宁和檀西的交际，发生在初二。
初二附中开设了课后服务，放学后有一小时的兴趣课堂。
棠宁避免着与别人选重，在一众跳舞、篮球、美术，音乐中选了个人气最低的课程——物理实验。
她在课堂上遇到了檀西。
好巧不巧，物理实验课的老师，是王主任。
他还是把檀西当作一根刺，随意为他指了个位置，就这么好巧不巧，他来到棠宁身边。
两人一组的实验，棠宁一整节课都是僵硬的，老师让加水就加水，让换器具就换器具，但还是因为她的紧张，一个小小的浮力实验，弄得鸡飞蛋打，动静太大惹得前前后后认识的不认识的同学都朝他们看。
檀西蹙着眉，棠宁不敢看他，一个用力过猛，咔嚓一声，实验用的鸡蛋被捏碎了。
扑哧——
不知是谁第一个笑出声，继而课堂上乱作一团。
“安静！安静！”
王主任将茶杯重重放到讲台上，扯破喉咙也无法阻止大家的躁乱。
檀西在那群笑声中，盯着混乱的桌面。
“好笨。”
他没有在责怪棠宁，只是在陈述事实。
棠宁的脸红得都快熟透了。
眼看越发控制不住的纪律，还有两人那一手流心的蛋黄，王主任终于忍不住发怒：“你们两个都给我滚出去！”
檀西率先起身，书包一提走出去。棠宁窘迫地站起来，鞠着躬万分抱歉地追出去。
棠宁一直追到水池边，檀西在洗手，棠宁打碎的蛋黄溅了檀西一手背。
“对不起……”棠宁盯着那团溅开的蛋黄液，愧疚地道歉。
檀西没说什么，只是低头搓着手，露出一个完美的侧脸。他的手指很长，棠宁还清楚记得他在读书林递来树叶的画面，而他的那片树叶书签，被她好好保存在家里
“没关系，正好提前放学。”
檀西洗完手抬头，棠宁也洗完手，为他递上准备好的纸巾。檀西微微一怔。
画面一下闪回到当初她递给他牛奶的那一刻。
这次她也像上次那样，有点羞赧的笑，直接递到他的手里。
“擦擦手吧。”
她的口音仍然能听出来，但好太多。
“怎么选了物理课堂？”
他没有用那张纸巾，岔开话题问。
棠宁似乎真被问住了，放空了半天，才闷闷说：“不想……和班里的同学在一起。”
檀西点头，温意瑶的脾气他清楚。
“不过更大的原因是我想好好学习！”
初一的时候，棠宁不熟悉附中的教学模式，努力学习还是落后别人一大截，期末试卷拿回家后被舅妈一顿鄙夷，舅舅因为这个原因和舅妈吵了架。
好好学习，考个好分数，舅妈就不会因为她成绩不好叫她蠢货，舅舅也就不会又和她吵架了。
女孩脸上讨好的笑容，檀西没再说什么，两个人朝着校门走去。
这时候兴趣课堂还没下课，空荡的操场上只有两人，棠宁有些怕：“我们就这么走了，真的没事吗？”
檀西言简意赅：“听王主任的。”
棠宁想起王主任那声震穿楼顶的“滚”。
他们这次真的要滚远了。
棠宁再一次僵硬地、不自在地在保安叔叔犀利的探究下走出校门。
街道上空空荡荡，棠宁刻意放慢脚步离他很远。
檀西注意到她的磨蹭，回头：“你还有东西没带？”
棠宁摇头，见檀西似在等她，她控制不住急速跳动的心，提速朝他走去。
“我记得你家离我家不远。”
檀西主动搭话，棠宁目光落在脚尖，小心翼翼回答：“是的，转过两个街角就到了。”
“你初一开学第一天怎么迟到的？”
棠宁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掐着掌心，想到了不好的回忆。
语文老师梁湘是年级组长，当初把这件事当成典型案例，在初一每个班都强调了一遍，棠宁俨然成为年级里的“风云人物”。
但是现在檀西问她，阔别一年的事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委屈，棠宁没忍住红了眼眶。
但是她没说，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忍住了。
她不想让檀西误会自己是在挑拨集体关系。
棠宁努力睁大眼睛，想让眼泪在眼眶里多停留一会儿，不至于在他面前丢脸落下。
“舅妈不小心睡过头，我自己一个人上学，不怎么认识路……”
她的故作轻松，在檀西眼底是沉默已久的苦难。
檀西抿住的唇似在思考，棠宁的笑容快要维持不住。
许久，他轻仰起头，眼眸中散去细雾后是那么地澄澈干净。
“以后遇到困难了可以来找我。”他说。
棠宁在他的话里微微恍神。
檀西的嗓音很淡，带着一点神性：“反正延时课都一起上了，以后就一起回家吧。”
啪嗒一声，棠宁似乎听见悬停在心脏一年之久的眼泪，终于在此刻滴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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