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两银票的油墨香混合着后院郝大勺新熬“十全大补汤”（颜色介于沼泽绿与砖头红之间）的诡异气息，在乌龙镖局破败的大堂里奇异地发酵着。贾正经背着手，踱着方步，下巴抬得几乎要戳穿房梁上垂挂的蛛网，时不时瞟一眼甄精明小心翼翼锁进钱匣的银票，只觉得浑身三万六千个毛孔都透着舒坦。
“看见没？时来运转！”贾正经停在供奉着祖传宝剑的神龛前，那“宝剑”如今更像一块锈迹斑斑、勉强维持着剑形的铁片，在昏暗的光线下毫无光泽。他拿起一块沾了菜籽油的破布，煞有介事地擦拭着剑身，动作轻柔得像抚摸情人。“咸菜坛是开门红，雪狮子是锦上添花！这说明什么？说明我贾家先祖庇佑！说明咱们乌龙镖局否极泰来，要重振祖上押送‘九龙杯’时的雄风了！这叫什么？这叫…叫鸿运当头！”
他擦得兴起，唾沫星子溅在剑身的锈斑上：“这祖传宝剑，改日得找个好铁匠，重新开开锋！让它也沾沾这鸿运！到时候，老子手持利剑，身披…呃…新做的棉袍，往镖车上一站！那气势！那威风！看谁还敢说咱乌龙镖局是草台班子！”
熊大力蹲在门槛上，眼巴巴望着厨房方向，吸溜着口水，瓮声瓮气地接话：“总镖头，啥时候开饭？俺饿了！郝大姐说今晚有肉！” 他脑子里全是五花肉在铁锅里滋滋冒油的画面。
甄精明抱着他的大算盘，琉璃片后的目光扫过神龛上那毫无起色的锈剑，又落到钱匣上，手指无意识地在算盘珠上滑动，发出细微的噼啪声，似乎在计算着开锋费用与新棉袍成本是否在“鸿运”的可承受范围之内。
郝大勺的咆哮适时从后院传来：“催催催！催命啊！火候不到，肉能香吗？再催晚上都喝老娘的洗锅水！” 伴随着“哐当”一声，像是铁勺狠狠砸在了锅沿上。熊大力吓得缩了缩脖子，不敢再吱声。
就在这清晨的喧嚣与油腻的期待交织之时，镖局那扇饱经风霜、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外，传来“噗”的一声闷响。
声音不大，像是有人把一包湿泥巴扔在了门槛外。
“嗯？”离门最近的熊大力最先反应过来，他疑惑地站起身，庞大的身躯堵住了门口的光线，探头往外张望。“啥玩意儿？”
门外空无一人。清晨薄雾笼罩的乌龙镇土路上，只有几只早起的芦花鸡在悠闲地踱步。门槛外，静静地躺着一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布包。那布包四四方方，约莫两本账簿大小，用的是最劣质的粗麻布，针脚歪歪扭扭，活像醉汉的手艺。布包上沾满了尘土和几点可疑的、早已干涸的、形似油渍的污迹。
“总镖头！门口有个包！”熊大力弯腰，用两根粗壮的手指，像捏着烫手山芋般，小心翼翼地把那布包拎了进来，丢在大堂中央积灰的地面上，激起一小片尘土。
“包？”贾正经的注意力终于从祖传宝剑上移开，眉头一皱，带着三分警惕七分好奇凑了过来。“谁扔的？看清人了吗？”
“没人！就听见‘噗’一声，它就躺那儿了！”熊大力摇头。
甄精明也走了过来，推了推琉璃片，锐利的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地上的布包：“匿名包裹。风险等级：未知。材质：劣质粗麻布，成本低廉。体积：约长八寸，宽五寸，厚一寸半。重量…”他蹲下身，没敢用手碰，只是歪着头观察了一下包裹在布匹下的棱角形状，“…根据形变推测，内部为规则硬物，质量较轻，非金属，非□□（初步排除），风险…中等偏低。”
“包裹？”郝大勺也拎着大铁勺从厨房探出头，一脸不耐，“谁大清早的给咱送东西？别是哪个缺德的把死耗子包里头了吧？”
她这话一出，贾正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阿呆不知何时也凑了过来，蹲在包裹旁边，歪着脑袋，清澈（且愚蠢）的眼睛里满是好奇，伸出根手指头想去戳。
“别动！”贾正经喝止了阿呆，自己却咽了口唾沫。他看着地上那个灰扑扑、脏兮兮的布包，心里像揣了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送错了？仇家陷阱？还是…天上掉馅饼？
最终，对“馅饼”的渴望压倒了对“死耗子”的恐惧。他清了清嗓子，努力摆出总镖头的威严：“咳！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我乌龙镖局行得正坐得直，怕什么包裹！甄账房！验货！”
甄精明面无表情，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根细长的、平时用来拨算盘珠的竹签。他蹲下身，用竹签极其谨慎地挑开包裹那粗糙的、打着死结的封口。布包散开，露出里面的东西。
没有死耗子。
没有毒药。
没有银子。
只有一本书。
一本破旧得几乎要散架的书。封面是脏污发黄的厚纸板，边缘磨损卷曲，爬满了虫蛀的小洞，像被饥饿的老鼠啃过一轮。封面中央，用早已褪色模糊的墨汁，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大字。上面的字被蛀蚀得厉害，只能勉强辨认出三个：
无敌 … … 谱
下面那个字，只剩下一半模糊的墨痕，完全看不出是什么。
一阵混合着尘土、霉味和劣质墨汁的古怪气味，从书页间幽幽散发出来。
大堂里陷入短暂的寂静。熊大力挠着后脑勺：“无敌…啥谱？菜谱？” 他看向郝大勺。
郝大勺翻了个白眼：“菜谱写成这样，狗都不看！”
甄精明用竹签小心地翻动了一下书页。纸张脆黄，翻动时发出轻微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簌簌”声。里面的字迹更是潦草模糊，配着些线条扭曲、比例失调的人形图案，做着各种匪夷所思、看起来极易扭伤腰的动作。
“初步判断，”甄精明冷静地汇报，“物品：纸质印刷品，年代久远，保存不善。内容：疑似某种…身体动作图解及说明。市场价值…”他扫了一眼那惨不忍睹的封面和内容，“…趋近于零。印刷成本估算，不超过三文钱。”
“三文钱？”贾正经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浓浓的失望和不甘。他一把推开甄精明碍事的竹签，亲自蹲下身，将那本破书捧了起来。入手粗糙，书页边缘剌手。
他翻动着，书页发出痛苦的呻吟。那模糊的字迹，扭曲的图案，落在他眼中，却渐渐镀上了一层异样的金光！特别是那残缺不全的封面书名——无敌 … … 谱！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瞬间劈中了他！
“无…无敌…谱？”贾正经的声音开始发颤，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残缺的“谱”字，残缺的部分在他炽热的想象中自动补全——“拳”！一定是“拳”！
“无敌神拳谱！”他失声叫了出来，如同被天大的馅饼砸中了脑袋，整个人激动得几乎要跳起来，“是拳谱！是武功秘籍！是无敌神拳谱啊！”
他猛地抬起头，眼神狂热地扫过众人惊愕的脸，最后定格在神龛上那把锈迹斑斑的祖传宝剑上，声音因为激动而变得尖利：“祖上显灵！绝对是祖上显灵了！我就说！早上擦剑的时候就觉得剑身嗡鸣，似有感应！果然！天降神功于我乌龙镖局！这是先祖看我贾正经励精图治，带领镖局蒸蒸日上，特意赐下的镇局之宝啊！”
“总镖头，”甄精明试图用冰冷的数字浇灭这突如其来的狂热，“封面残缺，内容模糊不清，动作图示违反人体力学基本原理，且无署名无来历，是‘神功秘籍’的概率低于万分之一。更可能是…”
“你懂什么！”贾正经粗暴地打断，如同护食的野兽般将破书紧紧抱在怀里，仿佛抱着稀世珍宝，连封面上掉落的纸屑都舍不得抖掉。“残缺！这才对！真正高深的武功秘籍，都是残缺不全的！这叫真传一句话，假传万卷书！那些印得整整齐齐、花里胡哨的，才是地摊货！你看这纸张！这墨迹！这古朴沧桑的虫蛀痕迹！没有百年以上的底蕴，能成这样？” 他越说越笃定，唾沫星子喷在发黄的书页上，“定是我贾家哪位先祖，身怀盖世神功，将毕生绝学著成此书，秘传后世！只是不知为何流落在外，今日终于感应到我贾家血脉的召唤，神物归位了！”
他抱着破书，如同捧着传国玉玺，激动地在狭窄的大堂里踱来踱去，踩得地板嘎吱作响，差点撞翻郝大勺放在墙角的泔水桶。“天意！这就是天意！咸菜坛、雪狮子，都是铺垫！都是为了迎接这神功秘籍的降临！有了它！我们乌龙镖局何愁不兴？什么踏雪无痕，那都是开胃小菜！练成这无敌神拳，老子一拳开山，一脚裂地！看谁还敢小觑我贾正经！看谁还敢拖欠镖银！哈哈哈！”
熊大力被贾正经描绘的“一拳开山”前景唬得一愣一愣，憨憨地问：“总镖头，练了这拳，能…能多吃几碗肉不？”
“吃！管饱！”贾正经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此刻他觉得自己距离武林盟主只差一本拳谱的距离。“从今天起！镖局所有业务…呃，暂时押后！全员修炼神功！甄精明！你脑子好使，负责研读秘籍，参悟玄机！郝大勺！你负责熬制辅助修炼的‘淬体药膳’！熊大力！你力气大底子好，负责…负责演练招式！阿呆！你…你负责观摩学习，感受气场！”
他目光灼灼，如同即将带领信徒走向圣地的先知，猛地将那本破旧的《无敌…谱》高高举起，声音响彻整个乌龙镖局，连后院拱食的小猪崽都惊得抬起了头：
“弟兄们！改变命运的时刻到了！随我一同参悟先祖神功！练成无敌神拳！称霸武林…呃，至少称霸乌龙镇！指日可待！练功！”
破旧的书页在激动的手掌中簌簌发抖，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即将开始的、荒诞绝伦的江湖梦。霉味、尘土味和贾正经唾沫星子的味道，奇异地混合在一起，成了这“神功”开篇的第一缕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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