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毛衣、黑牛仔裤、黑皮鞋,要不是把头发染了个黄色,白俞星现在活脱脱地像个黑色的影子。
这个顶着黄脑袋的黑影子在这条街上走了有一会儿了,心事重重、想得出神,然后就猝不及防被疾驶的车辆溅了一身水。被强行拽回现实世界的她,烦躁地啧了一声,看了眼早已远去的车辆,又看了看街边那个小水坑。
小水坑里的波纹逐渐荡开,慢慢恢复平静,映出了夆城灰蒙蒙的天,临近中午了太阳也没舍得赏脸露个头。
白俞星这条牛仔裤宽松、厚实、暖和,但湿了之后就变得潮湿、沉重,像被某种寄居在下水道的生物缠上了一样。
它给了白俞星打道回府的理由。
但有人拦住了她,那人穿着交领长衫,在这个秋天里拿着把折扇故作风雅地扇着,扇面上用朱笔画着些复杂的花纹。
她认得出来,这人是天工派的门徒,而天工派会生产一些五花八门的契纸,就是用朱笔在各种形状的纸上画一些花纹,就跟这人扇子上的差不多。
“这位女士,我见你印堂发黑,这是大凶之兆啊……”
以往白俞星对这些不会理会,但如今的她确实有点心事。
她抬着半阖的眼皮,状似漫不经心地把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
那人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又将折扇扇了扇,重新调整了下架势。
“您近日可遇到过什么小灾?”
这门徒知道她肯定遇到过,因为他就是看到这女人被溅一身水才过来搭话的,运气好点还能遇到个自我代入的主,把最近的倒霉事全都想起来的那种。
白俞星的确想起来了,她盯着这门徒的眼睛点点头。
门徒一脸哀痛:“有此兆者,近日定会小灾不断,而七七四十九日内必有一场大灾啊!”
他做的就是这种生意,制造不安之后再提供解决的法子,眼前的人已经上钩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人的脸上还是没什么表情,似乎兴致缺缺,也没有追问他该怎么消灾解祸。
但白俞星没有看上去那么漠不关心,她还带上了敬称:“那么,您看到什么了吗?”
“我看你这额上的黑气,是阴债在身,恶鬼讨命来了,这是前世的……”
他的话刚起了个头就被打断了,白俞星问了个奇怪的问题:“这恶鬼长什么样子?”
他反应极快,胡话信手拈来:“这恶鬼狡猾得很,光看是看不出来的,得想点法子才能让这恶鬼现身。”
白俞星一听这话,默不作声地抬腿绕过他走了。
这门徒摸不着头脑,但这女人看上去不是个不信邪的人,他又舍不得这单生意,于是就要去拦她:“请留步!看你面色,这凶期将近……”
白俞星停住脚步回头,带着那张漫不经心的脸,一步一步靠近他。
而他的生物本能让他敏锐地感觉到了些什么,下意识退了两步。
“我说,”白俞星的耐心没能撑过两句话,“您这做生意的手段古老得像在侮辱我,搞得我也想用点古老的手段送您去见见恶鬼了。”
本来心情就糟糕的白俞星这下子心情更糟糕了。
遇到这种古老的手段还能被骗住的自己,太不像样了。
幸好大部分骗局都会在真相出现时让人清醒过来,这人说得天花乱坠,但就是看不到白俞星身边那个白色的影子。
安静、恬淡、隐约散发着不详,就像她生前一样——如果朱离真的死了的话。
白俞星第一次见到朱离的真人是在一次聚会上。
那是一次电影节颁奖礼后的聚会,白俞星的父亲不久前作为制片人进军了娱乐产业,他想让儿子搭把手,就逼着儿子一起出席电影节。
但白俞星的哥哥对此毫无兴趣,白俞星在收了他的好处后就代他出席了。
聚会进行到一半了白俞星才慢悠悠地进了会场。
她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杜长生,一个长相和性格张扬的大美人。杜长生穿着条露肩的暗红色礼服,正靠在吧台上和几个人谈笑风生,她美得惊人,比电视上看到的还要美。
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干这一行的,她像台风的中心,似乎能够把所有的视线与爱意以狂暴的方式卷入进去。
白俞星突然想到了另外一个人,朱离。
朱离和杜长生因为完全相反的个性,经常被放在一起做对比,在媒体的拱火下,大家吵得仿佛影坛只能容得一个当红女明星一样。
提到朱离,就会想到杜长生;提到杜长生,就会想到朱离。
然后媒体所灌输的关于二人的信息就会在人们脑中自动地排列、对比一番。
白俞星下意识地去找朱离的身影,大概是觉得都见过杜长生了,也该看看朱离的样子来凑个当红女明星的合集,就跟游乐园盖章一样。
然后她就看到了正在朝她走来的朱离,朱离身上裹着件特别的白色礼服,右侧肩膀上饰有肩章,垂坠下来的长长的流苏覆盖住了手臂,此时正随着她的走动而飘荡。
像一个白色的影子。
白俞星不是没想过她的目标是别人,但朱离的眼睛牢牢锁在她的身上,还带着点要突破社交距离的气势,有那么一瞬间,白俞星觉得她像个来找自己寻仇的女鬼。
白俞星没有避让,她顺手抄起桌上的酒杯挡在身前:“你干嘛?”
朱离在一臂的距离停下,接过酒杯后向她伸出手:“我是朱离。”
白俞星没伸手:“我看电视。”
朱离笑了笑,收回手,“你一直都是这样吗?”
白俞星:“什么?”
“警惕,”朱离将酒杯放回桌上,“即使你自己才像个外来者。”
朱离说得没错,白俞星穿得像个还处于叛逆期的初中生,用黑色来彰显自己的个性,与这个聚会格格不入。
白俞星:“那你呢?猎奇心理?还是因为你发现你的竞争对手更能吸引外来者的目光?”
朱离又笑了,笑得极为含蓄,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里也没有多少笑意,五官组合出了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媒体却将此称之为“令人如沐春风的笑容”。
与此相对的,媒体也曾形容杜长生的笑容为“烈阳般的笑容”。
现在白俞星意识到媒体为了增加朱、杜二人的对比,强行用了些无视真人特点但对比强烈的形容词,有效、专业,还能让你在近距离接触明星本人时发现自己对此人一无所知。
或者自以为无所不知。
朱离:“就不能是一见钟情吗?”
白俞星:“太老套了。”
朱离赞同:“也是。”
白俞星又问:“你知道我是谁吗?”
朱离倒是坦诚:“我认识你父亲。”
白俞星了然:“那你该去找他,或者年轻一点的,我有个哥哥。”
朱离脸上没有恼意,声音依旧温和:“这就是你对这个行业的看法?”
白俞星:“不然呢?”
朱离似乎觉得她的说话方式很有趣:“你看上去没什么朋友。”
白俞星:“这是偏见。”
朱离:“我说得对吗?”
白俞星翻了个白眼:“对。”
白俞星也问:“那我说得对吗?”
朱离又笑着靠近了她一步,突破了社交距离:“不对。”
这时,白俞星注意到了不远处父亲的眼神,里面透出点欣慰的意思。
于是白俞星后退一步,回归社交距离:“离我远点,防止我那个异想天开的父亲以为我要代替哥哥成为他进军娱乐行业的好帮手了。”
没过多久,二人就在一起了。
这段恋情除了要保密之外还有点别的不同寻常之处——白俞星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和她在一起,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和自己在一起。
只是在拥抱的时候,似乎除了爱情之外也找不到其他可以解释的名词了。
某天晚上,朱离邀请白俞星到自己公寓里共进晚餐。
白俞星问她:“你对我没什么意见吗?”
朱离正在切一块躺在砧板上的牛外脊,那块肉正随着刀刃的滑动而抖动,像一个有着清醒意识的受刑者,而处刑人刀起刀落间没有丝毫犹豫。
处刑人抚摸了下牛肉的断面,跳到结论:“你想跟我吵架。”
白俞星不置可否,继续埋头给土豆去皮,煮熟了的土豆对自己的外壳没有任何留恋,轻而易举地就被刮去了皮,坦荡地露出奶黄色的肚皮。
但朱离不是土豆,白俞星也看不见她的壳。
当朱离点燃那根蜡烛时,白俞星失笑:“烛光晚餐?我们在拍什么老电影吗?”
朱离:“你觉得我在演戏?”
白俞星恢复了那副漫不经心的表情,用叉子按着块牛排在餐盘上摩擦:“老套几乎可以和作假划等号。”
烛光给朱离的脸蒙上一层暖色,“情侣吵架也很老套。”
白俞星手腕一转,将那块一小块牛排送到她面前:“如果我公开我们的关系,你会生气吗?”
朱离握住她的手腕,微微低头咬上了那块牛排,“不会。”
于是白俞星更不爽了。
朱离是一个难以捉摸的人,表面平静,内心变幻莫测,唯一确定的是,她对于二人的关系非常肯定、积极,简直像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对爱有着纯粹而又愚蠢的执着。
对于这点,白俞星本能地不信,她试探过很多次,但每次都被朱离迅速捕捉到,然后一一化解。
不止是感情,白俞星觉得自己还在试探些别的什么,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每次见到朱离时都会有什么在心底蠢蠢欲动。甚至,比起感情,白俞星觉得自己更想知道的其实是后者。
其结果就是,她像个没安全感的作精一样地去试探朱离,这段感情理应因为这种试探产生冲突然后分崩离析,但朱离这位“理想主义者”对此毫无怨言。
朱离越是毫无怨言,白俞星就越是不爽。
直到那个雨夜。
白俞星作为一个念了个闲散专业的大学生,虽然整日闲得发慌,但也要为了课业要求去读些令人昏昏欲睡的书籍。
不过,昏昏欲睡的罪魁祸首应该是白俞星那张舒适的床,还有窗外那场颇有催眠功效的雨。白俞星靠坐在床头上,每看完一行字就会短暂地昏迷一会儿,然后又强打起精神重新去读,每次都会发现这行字自己刚刚好像读过了。
这种低效而又自欺欺人的读书方式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白俞星的视网膜上出现了个模糊的白影子。
她以为是自己看花了眼,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眼前的景象却惊得她睡意全无,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那是一个白色的鬼魂,还长着一张朱离的脸,鬼魂闭着眼睛像在假寐。
白俞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心底那个蠢蠢欲动的声音逐渐变得清晰可闻,它在兴奋地叫嚣着:终于要知道了。
这时,一道惊雷落下,震得白俞星心脏狂跳,几近透明的鬼魂在一闪而过的亮光里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盯着她,一如聚会上初次相见时的样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这个鬼魂却没再有其他动作。
白俞星总算意识到自己还憋气,于是张嘴吸了一大口气。
紧张感也随之消散。
她试探性地叫了声:“喂,朱离?”
鬼魂还是没有反应,静静地看着她。
就像往水潭里投了块石头却没有荡开应有的波纹,不对劲。
但对白俞星来说又十分熟悉,太过熟悉以至于她都没有去思考眼前的鬼魂究竟是什么,也没有思考这种东西会不会讲话,甚至没有思考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她的直觉越过所有的理性推演,向她诉说着一句话:这就是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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