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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深青

这时,江雪斛的声音从偃山斋门外传来。

“家主,二少爷来信。”

代无言向门口走去,开了门,当着任萧寒和江雪斛的面看起了信。

“太好了,少岩这么快就来了,”代无言喜上眉梢,“快,随我一道去接他。”

任萧寒从蒲团上站了起来。代无言回头看了他一眼,说:“我堂弟来了,你先在屋里歇着,午时我给你传饭,你且自便。雪斛,酉时记得给客人熬药!晚些我再来看你。”

任萧寒作了一礼,江雪斛在代无言出门后,向任萧寒一礼,说架上有千秋文卷,堂前有荷池竹林,客闲时可一赏,便轻轻掩上屋门。

任萧寒一哂,那分明是枯池寒林。白岭之高洁,确属钟灵毓秀之所,含纳天地阴阳精华,但也正因过高过洁,颇有一种生人难近的“冷气”。他重伤方愈,就更别提,出门去受这种冷风了。

午后,闲来无事,他绕过屋后,偶然在小院角落发现一扇低矮木门。推开一看,别有洞天:小径通往一处高岭,面朝云海浩渺。

不远处,代无言正与一名青年并肩而立,皆负手而望。那便是代少言与他的堂弟代少岩。

任萧寒本该避嫌,毕竟那是代家兄弟的私话,可代无言的声音太大,兴致高得不像平日的他。隔着云雾,也能听出几分雀跃,几分久别重逢后的放松。

“你这白岭这么高,会不会真能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从而功力大增什么的?”代少岩半真半假地看向堂兄代无言。

“狗屁,我功力大增了吗?”代无言白他一眼,语气嫌弃。

“你不学无术当然无感,”代少岩笑,“不过,真的,好冷啊!”

“对,高处不胜寒。冷得要命。其他什么狗屁灵气作用,全是唬人的,”代无言抱臂哆嗦了一下,“我真搞不懂那些老祖宗,为什么非得把祖坟修在雪山上,害得我们要在这么高的地方守着……”

“清净啊,”代少岩道,“站在山巅,整座山头都是你的,你就是个山大王嘛!大伯临终前给你留了不少随从吧?正好,供着你。”

“那是门人,不是随从!”代无言不服,“而且哪有清净?你知道我这辈子要熬多少药、尝多少药?!”

“不知道。”代少岩懵懂得摇摇头。

“你当然不知道!”代无言激动了,“那些药材干嚼泡水,一个比一个难吃,难吃到我有时都觉得自己脑瓜子错乱了!又酸又苦又麻又涩口,像嚼蛇胆混胡椒,舌头都麻了!你自己拍拍屁股跑掉了,本来这摊子该你继承的!我从小就学得没你好,天赋也不如你,偏偏你一走了之,家里又变故连连,父亲、叔叔都不在了,这担子就硬生生砸我身上!现在想问个人都没人,苦得我、苦得我睡觉都能哭醒……”

“喔唷,”代少岩摇头感慨,“听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是庆幸自己当年跑了!否则如今掉头发、睡不着、干嚼药材的就是我了啊!”

任萧寒本无意偷听,只是无聊中闲步至此,谁知这岭上风清云阔,回音竟也清晰。他本想转身离开,却被代无言那句“苦得我睡觉都能哭醒”钉在原地。

任萧寒站在岩石后,眼前是大片浮动的云海,耳畔却是两人隔空的调笑。白岭果是个清冷之地。在这清冷之上,他有人说笑、有人陪伴。

这让他一时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喂,”代少岩拍了拍代无言的肩,“你当年不是最喜欢背药方给我听的吗?边背边胡说八道,说什么‘知母是个老妖婆’,我到现在可都记得。”

“你还好意思提?你每次都只记得老妖婆,‘黄芪壮气’你怎么不背?!”代无言一巴掌挥过去,被他灵巧地避了。

“哎哟,你看那边,好像有人。”

代少岩话音刚落,随手从脚边捡起一块小石子,抬手便掷向木门后方。

代无言一愣,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任萧寒并不躲避,见已败露,只得从容走出,朝两人拱了拱手。

“代家主,代公子。”

他语气平稳,面上不显尴尬,眼底却藏了一点自己也未察觉的羡意。

代无言一怔,随即笑了:“不是让你歇着吗?这风大得很,怎么出来了?”

任萧寒道:“我原在屋内闲逛,见这后院别有洞天,便出来随意走走,不想叨扰了二位。”

“哪里打扰了,兄弟相见,吵吵闹闹惯了,”代无言轻笑着,“正好,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堂弟,代少岩。少岩,这是任萧寒,我的客人。”

“客人?任萧寒?!”代少岩上下打量他,笑着朝他一抱拳,“久仰了。”

任萧寒点了点头,还了一礼。

代少岩眼神一挑,凑到代无言的耳边,用手笼着嘴,低声道:“这可是任萧寒!咱代家平日避祸如避瘟,怎么这回倒——”

话未说完,代无言反手打了他一记手背。

“大方说。”

“唔唔那个那个我说!”代少岩搓着被打的手,脸一下涨得通红,“那个那个——任大侠光临,弊岭那个蓬荜生辉!阳光灿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代无言一愣,随即捂脸。

任萧寒忍俊不禁,轻轻咳了一声。

“继续,”代无言没放过他,“你刚才还想说什么?”

“呃……呃,对对对!这个任大侠一来,白岭顿时龙腾虎跃、鸡犬升天!”代少岩绞尽脑汁,“门楣生光!呃不是,是……门庭若市!人丁兴旺!啊……福星高照!财神爷都下凡了!”

“你真想说这些?”代无言终于忍不住笑骂,“刚刚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

“我、我高兴嘛!”代少岩振振有词,“我们白岭百年清净,突然来了位俊男佳客,这叫……叫什……叫锦上添炭!”

“是锦上添花。”任萧寒终于出声,声音里带着一点克制的笑意。

“对对对!花花花!”代少岩拍了拍自己脑门,“你看我脑袋都热昏了!”

“热昏了你就先去泡个药浴冷静冷静,”代无言给了代少岩一个脑瓜崩,“我让雪斛去安排。”

“雪斛?”代少岩听闻这个名字,眼睛里突然发出光,“他怎么样了,还安好吗?”

“你自己去栖山堂问问他不就好了?”代无言笑了笑,手中扇子挥了挥。

代少岩迫不及待告了别,往栖山堂方向去。

任萧寒这才看清代无言手里握着的并不是重州祭台上的孔雀翎扇,而是一把黑白相间的羽扇。

“这把扇子,似与日前祭仪上所用不同。”任萧寒说。

代无言挥了挥羽扇,笑道:“对,那把是翣,祭仪专用的,这把是扇,我自己做的。这是‘深青’的羽毛。”

“这扇面未曾有深青色?”任萧寒奇怪道。

“哦,‘深青’是先父从小养的仙鹤,也是我的玩伴,”代无言垂眸凝望手中羽扇,指腹缓缓拂过那如雪、如墨的羽纹,声音低了些,“鹤本有六十年寿命,可先父去世后,它悲痛欲绝,绝食七日,也跟着去了。我用它留下的黑白羽毛制成扇面,将它葬在先父墓旁。”

一时寂静。山风拂来,扇面微微震颤,仿佛那灵禽仍在世间,低鸣守候。

任萧寒望着他片刻,才轻声道:“你如今还用这扇子,会想起往事吗?”

代无言摇了摇头,语气温柔却坚定:“不会。”

他将扇子合起,垂在身侧。

“我感谢‘深青’。它重情重义,胜过无数。既然它愿意随父亲一同归去,那这便是它选择的归宿,”代无言轻声道,“我思念它,但我不伤怀。如果‘深青’在天有灵,定早早寻到了父亲。久别重逢,一定极欢喜吧!它会像从前那样围着父亲扑腾翅膀,吃好多平日里挑剔不肯碰的果实,还会仰头长鸣,在山野间悠悠地舒展双翅,跳那支它最得意的舞!”

任萧寒静静看着代无言。那人立于山风之间,白衣轻扬,手中羽扇垂下,眉目温和,眼神澄澈如雪后初晴的天空,透着一种深且明朗柔情。他在讲故去的仙鹤,讲先父,也讲别离,却没有一丝沉重,仿佛将苦难与思念都温柔地包裹起来,变成一种令人动容的明亮。

“何况,”代无言说着,抬头望向远山苍翠,“如今白岭现有的仙鹤,都是它的后裔。小鹤们,一样在白岭过得自在、欢喜!”

代无言说完,忽而侧身,目光与任萧寒相遇。

那眼神清净澄澈,像山间泉水倒映着初阳。分明是跟自己差不多大的外形,眼神里竟透出一丝孩子气的、干净得近乎天真的微笑。

任萧寒不由自主地怔住了。

“嗯?”他眼角弯起,唇边还带着刚才未散的笑意,“怎么了?”

任萧寒没立刻答话。他的目光仍停留在那双眼睛里。那是双藏不住东西的眼睛,干净得不像这尘世间能长出来的。没有一丝怨怼,只有平静、温柔,还有一股不动声色的坚持。

他忽然觉得喉咙有点紧。

“没什么,”任萧寒目光收敛起来,低声道,“我很佩服你。”

代无言似笑非笑地歪了歪头,眼底却没有一点自矜之意,反而像在认真打量他:

“我也很佩服你。能撑过那些事,也挺不容易的。你知道吗?我之前一直以为你是一个穷兵黩武、贪婪嗜杀之徒,现在却发现……”

任萧寒看向代无言。

代无言的眼神里带着几分戏谑,羽扇轻轻一扬,遮住了半张脸,却挡不住眼里溢出的笑意。

“现在倒颇有几分莳花弄草的清闲姿态了。”

任萧寒的身形松了松,他似乎吁了口气:“千仞山上,我也曾享有如此清闲的时光,吟唱过那‘我是清都山水郎’的曲调。如今身处白岭,竟仿佛重拾了当年的心境。”

代无言笑得更深,道:“这可比药丸、药浴都管用许多。既然在我这儿医治,白岭便已为你筑起一座与世隔绝的屏障。繁杂之事且先搁下吧。你又难得找回当日心境,何不全然致心此处,静候痊愈?”

任萧寒沉默片刻,目光望向远方的云海,转头又看到代无言那双眼睛,缓缓道:“在这白岭,确实难得有片刻安宁。若能借此宝地静心疗伤,在下自当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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