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语”的危机,来得毫无预兆,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了陈默和苏晚赖以生存的平静之上。那是一张措辞冰冷、格式严谨的解约通知,连同一份租金调整函,被塞进了咖啡馆紧闭的卷帘门缝里。次日清晨,陈默拉开铁门时,纸张哗啦一声滑落脚边,她弯腰捡起,只扫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翻……翻倍?!” 她的声音尖利地拔高,惊醒了后厨正在清洗器具的苏晚。苏晚闻声快步走出,接过那两张薄薄的纸,目光迅速掠过上面打印的条款——“鉴于市场行情发生重大变化,周边同类物业租金水平显著提升,原租赁合同约定的租金已严重偏离市场价值……现通知贵方,将于下月起执行新租金标准,涨幅为现有租金的98%……若无法接受,请于十五日内搬离。”
“这不可能!” 陈默一把夺回文件,声音带着哭腔,“我们在这里做了十年!从一个小摊做到现在,口碑都是攒下来的!王老板他……他怎么能这样?!” 她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打转。这间小小的“默语”,是她离婚后孤身一人打拼的全部心血,是她逃离失败婚姻的避风港,更是她对抗这个功利世界的小小宣言。每一杯手冲咖啡的温度,每一块自制点心的味道,每一张顾客留下的笑脸,都凝结着她的心血与坚持。如今,这一切竟要被一个冷冰冰的数字轻易抹杀?
苏晚沉默地站在她身边,指尖用力掐着掌心,用疼痛压制住内心的惊涛骇浪。她看着陈默崩溃的样子,心疼不已。七年前,是陈默在她最狼狈、最绝望的时候,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她,给了她一个喘息和重生的空间。这间咖啡馆,不仅是陈默的事业,也是她逃离过去、重建生活的精神角落。在这里,她可以安静地画画,不必面对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在这里,她能感受到一种真实的、不掺杂算计的人情味,是城市钢筋水泥森林里为数不多仍保留着旧日温度的“异类”。如今,这个异类,正被所谓的“市场规律”无情驱逐。
“别急,默姐。” 苏晚强作镇定,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先打电话给王老板,问清楚情况。” 她知道,在商业社会,感情牌往往不堪一击,但她们必须尝试。
电话接通了,王老板的声音通过听筒传来,油滑而市侩:“哎呀,小陈啊,小苏啊,不是我不讲情面。你也看见了,这条街现在多火啊!对面开了连锁咖啡,旁边是网红餐厅,我这铺子金贵着呢!隔壁那家科技公司,‘智联未来’,开价可是这个数……” 他报出一个天文数字,“人家实力雄厚,要做线下旗舰店,就看中你们这块临街的位置。合同里写了,我有权根据市场行情调整租金,这是白纸黑字!你们要是觉得压力大,趁早另找地方,免得到时候被动,对大家都好,啊?”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虚伪的同情,“年纪也不小了,也该为自己打算打算,搞什么文艺小店,累死累活赚不了几个钱……”
陈默气得浑身发抖,几乎要将手机摔了:“王老板!我们签的是长期合同!你不能这么欺负人!”
“欺负?” 王老板嗤笑一声,“这叫商业行为!优胜劣汰,懂不懂?行了,话就这么多,十五天,等你们答复。” 电话□□脆地挂断,忙音嘟嘟作响,像一记记重锤敲在两人的心上。
苏晚默默挂断电话,看着陈默失魂落魄地坐在吧台后,双手抱头。她知道,法律是他们唯一的武器。而对方的律师,正是那个让她心湖再起波澜的男人——沈砚。
三天后,沈砚踏入“默语”的时间,比约定的下午三点提前了十分钟。他依旧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外搭黑色长款大衣,步伐沉稳有力,公文包夹在腋下,文件夹边缘露出一角。他收起黑伞,水珠顺着伞尖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他环视了一圈这间充满艺术气息的咖啡馆:墙上挂着风格各异的画作(其中几幅正是苏晚的作品),角落里堆着绿植,木质桌椅散发着温润的光泽,空气里弥漫着咖啡与松节油混合的独特气味。这里的一切,都与他惯常出没的、充斥着金属与玻璃的写字楼格格不入。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恢复平直。
“沈律师,您来了。” 陈默努力挤出一个职业化的笑容,但眼底的焦虑和敌意藏不住。她将沈砚引到靠里的卡座坐下,动作有些僵硬。
“嗯。” 沈砚应了一声,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情绪。他将公文包放在一旁,打开文件夹,取出一份文件推到陈默面前。“这是基于当前市场评估和合同条款拟定的租金调整方案及解约意向书,请陈小姐过目。如果贵方能在十五日内签署并搬离,我方客户愿意支付相当于两个月租金的搬迁补偿金。”
陈默只看了一眼,就把文件推了回去,语气生硬:“沈律师,恕我不能接受。我们在这里经营了整整十年,积累了稳定的客源和良好的口碑。这份合同当初签订时,是有长期稳定经营的预期的。现在单方面大幅涨租甚至驱赶,完全不顾及商户的实际困难和情感投入,这合理吗?”
沈砚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眼神锐利如手术刀,仿佛在分析一个待解构的案例。“陈小姐,我的职责是维护客户的合法权益。‘智联未来’作为一家高速发展的科技公司,急需优质的临街铺面开设体验店,以拓展其品牌影响力。他们提出的报价符合当前市场最高水平,且有充分的财务证明。至于贵方的经营历史和情感投入……” 他微微停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最终还是选择了最客观的表述,“这些因素,在现行《合同法》关于租赁关系的调整中,并非法定考量依据。合同的核心是权利义务的约定。很遗憾,现有合同存在允许房东根据市场行情进行合理调整的模糊条款,这为我们主张权利提供了法律基础。”
“法律基础?” 陈默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所以,在您眼里,十年的情谊和社区的记忆,就抵不过一张涨租单?您知道多少老顾客把这里当第二个家吗?知道多少年轻人在这里找到灵感、交到朋友吗?这些看不见的东西,难道就不值钱吗?”
坐在不远处速写本前的苏晚,听到这番对话,手中的铅笔微微一顿。她没有抬头,但耳朵却清晰地捕捉着每一个字。她知道陈默在说什么,更知道沈砚会如何回应。
沈砚果然不为所动,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性:“陈小姐,我的专业范畴是法律。法律保护的是可量化、可举证的权利。‘情谊’、‘记忆’、‘社区价值’,这些概念非常美好,但在法庭上,它们很难作为支撑租赁关系存续的有效证据。我建议您从现实角度考虑,接受补偿,寻找新的经营场所,这可能是损失最小的选择。” 他合上文件夹,站起身,姿态从容,“下次沟通,请通过正式渠道发送书面意见。告辞。” 他转身欲走,背影挺直,像一堵移动的、密不透风的冰墙。
就在此时,苏晚放下了笔。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迎向沈砚即将离去的背影。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力量:“沈律师,请留步。”
沈砚的脚步顿住了。他缓缓转身,目光落在她身上。阳光恰好从窗外斜射进来,勾勒出她清瘦的轮廓,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却又深不见底,像一片平静的湖,湖底却暗流汹涌。
“法律确实不保护躺在权利上睡觉的人。” 苏晚站起身,走到陈默身边,拿起那份被推回的文件,指尖轻轻抚过上面冰冷的条款,“但是,沈律师,您真的认为,一份仅仅因为‘模糊条款’就能被随意解读、从而轻易摧毁他人十年心血的合同,是公平的吗?您真的认为,一个城市的发展,只能建立在驱逐所有‘异类’、填满千篇一律的连锁店的基础上吗?”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道,“您的客户想要‘体验’,可真正的城市体验,不恰恰就藏在这些不完美的、带着人情味的‘异类’里吗?”
沈砚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没想到苏晚会开口,更没想到她的问题如此直接而犀利,直指他职业逻辑背后的冰冷现实。他习惯性地想用法律术语反击,想说“合同自由”、“意思自治”,但苏晚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让他那些准备好的、无懈可击的论点,竟一时哽在喉间。他看到了她眼中的失望,不是对他个人的怨恨,而是对这种纯粹功利主义碾压温情的失望。这失望,像一根细针,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专业外壳。
“苏小姐,” 他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我的职责是代理客户,确保交易合法合规。至于城市发展与商业形态的平衡……那是政策制定者和社会学者需要探讨的议题,超出了我的工作范围。” 他试图重新筑起理性的堤坝。
“所以,在您眼里,除了法律条文和客户利益,其他的一切,包括人的尊严、生活的温度、社区的情感联结,都是‘超出工作范围’的冗余信息,可以被忽略,可以被牺牲?” 苏晚追问,语气依然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小锤,敲打在他构筑的世界观上。
沈砚的下颌线绷得更紧了。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被逼到墙角的无力感。他无法反驳她的价值观,但他也无法放弃自己的职业立场。他沉默了几秒,最终只是冷冷地重复了一遍:“请通过正式渠道提交书面意见。今天的沟通到此为止。” 他不再看她,转身大步离开,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突然安静下来的咖啡馆里显得格外清晰、沉重。直到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门外,苏晚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冰凉。那堵墙,比她想象的还要厚,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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