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期不由地吞了吞口水,面上浮起笑,“哪里的话!我收拾好行李,是要去医院看望您。”
刑驭斜睨她,喉咙里哼了一声,似懒得拆穿,眼神越过吴期,瞟了瞟她身后的客厅,“方便进去吗?”
吴期立马摆个请的动作,露出十二颗牙齿,笑答当然。
刑驭站直身子,一只脚迈进去,停了三秒,忽又退出来。
吴期一脸茫然。
刑驭刁难人似的:“是当然方便?还是当然不方便?”
吴期咬了咬牙后根,蹦出五个字:“当然不方便。”
“我懂了,”刑驭笑得人畜无害,匆匆跨步进门,有几分了然的意思,“当然不方便穿鞋进门是吧,家里有拖鞋吗?”
一听‘拖鞋’二字,吴期如临大敌,忙喊:“用不着换鞋!您请进。”
刑驭窥出她的慌张,像闻到腥味的秃鹫,目光在玄关处盘桓。
等刑驭进来,吴期带上防盗门,一股阴风打着旋,关门时发出砰地一声震。
吴期吓得立时抚了抚心口,却见刑驭进门后像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顺着刑驭的目光看过去。
玄关旁立着衣帽架,最上面挂着刑驭的蓝色领带,再低一些,挂着吴期的白色紧身吊带。
如今那领带,不害臊地挤进去,因着先前关门的风,正困在吊带里左右摇曳。
领带沾过水,忽又粘住吊带前襟,两个一同摆动,说不清谁依偎着谁。
吴期发窘,天可怜见,她当时只是随手一挂……
吴期上前两步,都没正眼看,歪着头,一把扯下那东西,团成一团,近乎野蛮地塞进刑驭的西装外套口袋,她肃着面孔,“正好还你。”
刑驭没动,望着还挂在衣帽架的领带,眼底沉郁褪去一大半。
他别过脸,伸出一根手指,压了压西装口袋,不甚自在地说了声谢谢。
吴期也侧过脸,左顾着,右盼着,视线重新回到刑驭身上。
一身浅灰色西装,不比中午正式,多了些闲适。
其实浅色衣服更挑人,他穿这身,衬得宽肩窄腰,背又挺得笔直,再往上看,头型饱满,下颌线清晰,白生生的一张脸,眼睫似飞针,绣出一双明眸。
实在没忍住,吴期又瞄了一眼。
刑驭似有所觉,虽是居高临下地一瞥,却足以攫住吴期的心跳。
她默默往左挪了一大步,旁边的行李箱被她一下子挤到墙根,滑轮的惯性,反推着她往右倒,刑驭一把扶住她的腰。
吴期仰脸致歉,正对上刑驭脖间的灰色领带,随着刑驭动作,领带歪向一侧。
方才衣帽架上,那幅体温挨着体温、婀娜风情的画面,在吴期脑中彻底炸开。
刑驭发现,吴期的耳朵竟都红了,思忖是自己碰了对方的腰,于是迅速收手,咳了咳:“请问,拖鞋在哪儿?”
话虽问着,但他就在玄关处,索性打开鞋柜。
吴期高呼一声‘没有拖鞋’,几乎猫着腰,伸手要压鞋柜的门。
说时迟,那时快,柜门已经打开,刑驭干脆抬起右腿,膝盖抵着鞋柜第一层。
吴期的手,直接抓在刑驭的膝盖内侧,连带着手腕,压向刑驭的大腿内侧。
刑驭比吴期高出许多,俯视那颗毛茸茸的脑袋,竭力压下嘴角,冷着声提醒:“吴小姐,请自重!”
吴期嗖地收回手,恨不得钻进地洞里。
她两只手搓了搓,脚尖在地板上打着圈,眼神游移,强装镇定,“我男友……偶尔在我这儿留宿,他有洁癖,不喜欢别人碰他的东西。”
刑驭收起腿,往鞋柜看。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蓝色拖鞋。
很新,看起来没怎么穿过。
他把那双拖鞋取出来,弯腰放在地上,一只脚先穿上拖鞋,他挑了挑眉,故作高深,“真是巧了。”
“什么巧了?”吴期状似不经意地问,“你也有洁癖?”
刑驭忽地靠近,眼神定格在吴期脸上,悠悠然飘出一句话,“巧的是,我和你男友的脚一样大……”
吴期被他的话噎住,板着脸强调:“他不喜欢别人用他的东西。”
刑驭的另一只脚也换上拖鞋,颔首,真诚建议,“那就给他再买一双。”
吴期语塞。
原想把他激走,却被他见招拆招。
她看了眼防盗门,感觉怪怪的。
进门前的刑驭,用阴森森形容都不为过,怎么现在反常得很,堪比历过情劫的女人,双商时刻在线,根本不上当。
照这么看,她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便把身上的挎包取下,挂在衣帽架上,一抬眼就看到高处悬着的领带。
领带怎么还在这儿,那她刚才塞进去的是……
吴期瞪大眼。
她望向刑驭,刑驭正面无表情地环顾四周,她去看他的西装口袋,那口袋明显被撑了起来。
奇怪的是,另一侧口袋里,好像也装了什么,鼓鼓地。
她趁刑驭不注意,扶着衣帽架悄悄转一圈,把挂帽子的那侧挪过来,好遮住另一侧的领带。
刑驭望了一圈客厅,电视柜上有电视机,中间的桌几与沙发齐平,桌几上放着一本书,客厅一侧为阳台,只放了一个行李箱,其他什么都没有。
她的家,比她那个人,简单多了。
刑驭仰头,望了望天花板的吊灯,又去寻吊灯开关,开关在沙发靠背那儿。
于是他绕过桌几,坐在沙发上。
吴期进了厨房,端杯热水出来,放在桌几上,就在刑驭触手可及的地方。
水汽上浮,似能蒸腾人的情绪。
刑驭怎么觉得,眼睛好像熏热了,一热,心就捂不住了。
刑驭便说:“我困了。”
其实,刑驭早该困了。
毕竟吴期到家的时间并不长,在这期间,刑驭找地方洗漱、换好衣服,再赶过来,肯定比吴期还匆忙,更别提他不通水性,之前差点发生意外。
吴期点点头,往阳台边走,伸手拉上窗帘一侧。
窗帘厚实,遮光性极强,已然掩去一半光亮。
另一侧的窗帘被吴期合上时,刑驭才说:“我休息的时候,不用拉窗帘。”
吴期脚步微顿。
幸好窗帘足够遮光,也足够遮住她的心虚。
吴期尽量放平语调,很自然地解释:“拉住窗帘,人会睡得熟一些。”
“不用,”刑驭回她,“我这就把灯打开。”
吴期来不及说‘不用’。
因为刑驭已经靠在沙发后背,抬起手腕,摸索开关的位置,按下。
灯没亮。
刑驭又按了两下,灯还是没亮。
于一片黑暗中,吴期深感,自己世界的灯,好似被刑驭悉数打开。
那么敞亮,那么透明,供人长驱直入。
“灯坏了……”刑驭低叹。
是吴期的幻觉吗?
她没听出来刑驭惊讶,更多的是一种惆怅和唏嘘。
耳边传来窸窣,吴期往刑驭的方向看。
忽地,一截火苗升起。
刑驭一手拿打火机,一手点燃红烛,放在桌几一头。
他继续从口袋里掏,又是一根红烛,他点燃,放在桌几另一头。
火光闪动,红烛微晃,给客厅镀了一层暖意。
彷佛刑驭的脸,也跟着柔和起来。
吴期走过去,捏着蜡烛稍稍倾斜,蜡油滴在桌几上,吴期把蜡烛底部按在蜡油上,往下压了压,这样做,蜡烛不会轻易倒下。
把另一头的蜡烛也固定好,吴期才对刑驭说:“那睡吧。”
刑驭一时无言。
吴期偏头看他,只见刑驭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那目光,像滴了蜡油,紧紧粘在吴期脸上。
而那蜡油,似又滴进吴期眼里,霍地烫开她蜷缩许久的心。
避开灼热视线,吴期问:“你要不要枕头?”
刑驭摇头。
他脱下拖鞋,蜷起腿,侧着身躺下,头靠在沙发扶手上,两手交叠,枕在耳后,眼睛睁了闭,闭了睁,“我很困,却睡不着,能不能读书给我听?”
他伸手,把茶几上的书,往吴期跟前推了推,“可以吗?”
吴期眼皮一跳,心里斟酌:她要是拒绝,以刑驭的性子,必然会提其他要求,指不定更刁钻,不如现在顺水推舟,把人哄睡着再溜。
“好,”吴期应声,她搬了板凳过来,“我念给你听。”
刑驭欣然闭眼。
吴期把书拿过来,摩挲着书皮:《给青年诗人的信》。
她打开,翻了几翻,不知道读哪段。
都说文字是记忆的载体,它是唯一能横跨时间的东西,即便不是亲笔所写,可每每翻阅,总能将人带到过去,或更模糊,或更清晰。
她不禁想,人固然回不到当初,至少书能翻回第一页。
于是她停在第一页,缓缓开口。
“一个伟大的人,旷百世而一遇的人,说话的地方,小人物必须沉默……”注1
“他是一个平静、严肃、天资很高的少年,喜欢寂寞,忍受着压抑……”注2
“我还应该向你说什么呢?我觉得一切都本其自然……”注3
……
吴期念了好一会儿,见刑驭的呼吸逐渐绵长,她才合上,轻放在桌,去客房拿了薄毯过来,盖在刑驭身上。
刑驭感觉到有人靠近,迷迷糊糊睁开眼,像受惊的犬崽,嗷呜着寻求安全感。
吴期把薄毯盖实,往他双肩处掖了掖,轻轻拂过他眼皮上的碎发,拍着他的肩,一下一下,“快睡吧……”
那哄小孩的语气,把刑驭听得不乐意了。
他想反驳,却心惊,如果真这样做了,就更像小孩了。
吴期觉察出他的别扭,在旁安慰,“没关系,没关系……”
是蜡烛燃着的原因吗?
是的吧,刑驭心想,否则,怎么暖融融,热乎乎的,烘烤着冰凉的身,软化了心田的刺,直至变成任人宰割的模样。
吴期见刑驭终于沉沉睡去,觉得刑驭可比小孩好哄多了。
她回到卧房,把工作手机拿出来,开机。
想了几想,又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备用钥匙。
考虑到刑驭在睡,吴期打算发信息给钟嘉期。
明明刑驭都跑她家门口了,钟嘉期还在电话里同自己说刑驭刚睡,但她懒得去问钟嘉期为何撒谎,眼下刑驭已经入睡,自己只需把钥匙交给钟嘉期就行。
其他事,她无从置喙。
理清楚头绪,吴期才发信息过去:
钟小姐,您现在方便来我家一趟吗?我家的地址是XX。
钟嘉期很快回复:吴导,阿驭睡了没有?他睡了的话,麻烦你出来一趟。
吴期:我现在就出来,我们约到哪里?
钟嘉期:我就在你家小区门口。
吴期拿了工作手机和备用钥匙,取了挎包里的钥匙,蹑手蹑脚出门。
一想到茶几上的蜡烛还亮着,自己也不清楚会和钟嘉期聊多久,转身去了客厅把蜡烛吹灭,才悄悄出门。
钟嘉期已到小区门口,吴期加快脚步赶过去,“钟小姐,您怎么过来的?”
钟嘉期指了指某个方向:“司机送我过来。”
吴期看过去,马路对面,远远停了一辆车,有个男人戴黑色鸭舌帽,穿黑色夹克衫,个子很高,身体结实,他斜靠在车门上,看不太清脸。
吴期又瞧了几眼,觉得那司机有点眼熟。
但这不是重点。
吴期回过头,把备用钥匙交到钟嘉期手里,“钟小姐,这是我家另一把钥匙,刑先生刚睡着,要是他在里面待太长时间,你们也好开门进去看看。”
钟嘉期问:“你呢?”
吴期回:“钟小姐,我有急事外出,现在就走,我们再会!”
钟嘉期一把拉住扭头的吴期,把备用钥匙塞回她手里,嗫喏着,“我不要了,还给你吧。”
吴期看看钥匙,看看钟嘉期,疑惑道:“钟小姐,您什么意思?”
钟嘉期撇过脸,不敢看吴期的眼,平生第一次舌头打结,“钥匙……还有……还有刑驭……我都不要了,全还给你。”
吴期闻言,扯过钟嘉期的另一只手,逼她直视自己,“钟小姐,您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钟嘉期表情讪讪,“反正我和阿驭,不会结婚……我把他还你……”
“钟嘉期!你在说什么混帐话!”吴期甩开钟嘉期的手,眼含怒意,“刑驭是什么东西吗?你想要就要,想扔就扔,七年前,你明明说过——”
“我是说过!”钟嘉期揉着发痛的胳膊,比吴期还理直气壮,“我是说过,可那又怎样!谁会一直喜欢一个人!再说了,刑驭就是个疯子!”
“他不是!”吴期斩钉截铁。
“他就是!他就是!他就是!”
吴期一记眼刀飞来。
钟嘉期吓得止住话,登时后退两步。
她那个眼神,那个眼神……
怎么和刑驭一模一样……
钟嘉期搓搓双臂,却越搓越凉,连手都是冷的。
钟嘉期厌恶这种无声对峙,彷佛空气都向着对方,正一寸一寸拔.出她的良知。
钟嘉期终于受不了了,扯开嗓门,大声抱怨,“那个迷宫一样的鬼别墅,里面走路都没有声音,到处黑魆魆,一觉睡到天亮还好,要是中途醒来,看到刑驭坐在地上,头就枕在你床边,不清楚盯了你多久,你根本不知道有多恐怖!”
吴期冷声:“我当初就和你说过,他是……”
“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钟嘉期捂住耳朵,跺脚道,“反正我不要了,你也不要的话,扔了就行。”
吴期还想再说,可嗓子发干,才想起早上出门到现在,她还没喝过一口水。
吴期抠了抠嗓子,眼神寻就近的小卖部,准备先买瓶水。
钟嘉期瞧出她的着急,放下捂耳朵的手,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瓶,帮她拧开,递过去,“你先喝口水,我们再说。”
吴期接过来,也是真渴,咕嘟嘟喝了大半瓶。
钟嘉期这时才说,“吴期,对不起,是我食言了,你怎么怪我都行,但刑驭,我是不会和他在一起的!”
吴期气得两眼发黑,一开口,感觉天旋地转。
钟嘉期见她晃着身子,却不觉有异,赶紧扶她一把,嘴里忙不迭道歉。
吴期这才反应过来,她捏着水瓶问:“你,你,你给我喝了什么……”
钟嘉期冲司机招了招手,又指指吴期,示意司机快点过来。
吴期意识模糊前,只记得钟嘉期的一句话。
“吴期,总之你不能走!”
注1、注2、注3皆引自《给青年诗人的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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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吴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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