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毕，贺千帆也不便再与靖州停留，稍作休整几日，大军既要启程回榑都。回程不比来时紧急，他便给顾明音套了车，免了他沿途颠簸。
“玉璋是决心不走了？”
他驾马来到车身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和里面的人闲聊。顾明音好似并不怎么想搭理，轿帘也懒得撩起，只听他敷衍应着：“嗯。他有自己的考量。”
“他留下也好。玉璋虽谦和恬淡，实则最是坚韧不过，如今这般，于他于靖州都是好的。只不过就是负了承瑾所托。”
“哦。”顾明音抬起眸子，阴阳怪气道：“没完成他交予的事项，教你这般难受吗？”
贺千帆说：“不。我是怕你难受。”他为所谓地回嘴道：“承瑾是同你书信时提及的带玉璋回都一事，又不是同我。”
顾明音唰地撩起帘子，说：“那你就是在怨那信不是写给你的了？”
贺千帆嘴角一抽，懵然转头看去。顾明音温和的脸上隐约能看出一丝转瞬即逝的愠色，他好似意识到自己失礼，深呼一口气，哼了声关了帘，坐回到轿中去。
魏泉恰巧从旁边路过，说：“侯爷，好端端你惹他干甚。”
贺千帆抬起脚对魏泉那匹马的马腚踹去，那马受惊后嘶鸣着驮着魏泉直冲离去。
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冤，本不就是在闲聊，怎么就莫名其妙被扣了一项罪名。
“真不知道你为什么会这样想，总之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停下歇歇脚吧，也赶了大半日了。”
贺千帆遣众人在一片空地歇息片刻，魏泉骂骂咧咧靠在树桩旁，一行人皆下马舒展肩颈四肢，独独顾明音没有下车。
老实说，他此刻确实想起身活动活动身体。可天太冷了，即便他裹着厚厚的大氅端坐于车内，那股寒气仍像是无处不在般侵入他体内。
忽然马车的前端一沉，一道人影出现在轿帘外。
“你是不是很冷？我猜测这附近当有茶肆酒楼，带你去吃碗茶暖暖身子。”
顾明音还未回话，范六郎先跑了过来，二话不说就往车里进：“本官也一同前去。”
贺千帆揪住他的后领，一把将其揽了回去，压着范六郎的双肩迫使他坐在车夫的位置：“想去可以，坐这里。”
“岂有此理。”范六郎道：“我乃圣人钦点靖州监军，坐一马夫之位，传出去还了得？”
贺千帆忽悠他：“此言差矣。我乃圣人钦点行军大总管，不也坐在这马夫之位？大丈夫建功立业，名扬四海靠的是本事，不是座处，对吧范监军。您是圣人钦点监军，地位之高，我敬您爱您，即使您坐在此处也是如此。相反，假使您本身并无威名，就算把自己拾掇的在体面，也无人当回事。”
范六郎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稀里糊涂点头：“话是这么说，但......不对！......”
贺千帆亲昵地勒住范六郎的脖颈，凑近他耳边，笑着从牙缝间挤出话来：“里面没空了，想去就老老实实在这待着。”
说罢不等他反抗，直接牵起辔头扬鞭而去。
范六郎道：“傅熙州，你是官兵还是土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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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地偏僻，贺千帆驾马老半天才瞥见一间茶肆，他停了车，范六郎率先一步跳了下去，一边走一边骂：“天杀的傅熙州，怎么说也算是半个世家出身，一点没个大族子弟的样子，到底是庭北那野蛮之地出来的，越发疯癫。”
贺千帆钻进轿子里，顾明音双手笼着大氅，面色不虞。
他坐到一旁，突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巧精致的手炉，塞进顾明音手中。
“嚯，手这么凉。”贺千帆向内卷缩五指。
顾明音的手如他所想，比在外吃风的人还冰上几分。
手炉散出的热覆盖掌心，连带着整个身子都感觉暖了起来。顾明音垂眸看着这枚手炉，问：“从哪儿弄的？”
贺千帆贴近他，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上，如同一个偷拿族中长辈珍宝，小心翼翼恐被发现的孩提。笑着压低声音道：“我从魏泉兜里顺来的。近日天冷，车里也暖和不到哪里去，你拿去用，别让他发现了。”
顾明音沉默片刻，说：“好好一个金吾卫统领，三天两头去顺别人东西。传出去不怕别人笑。”
“不怕。你握着暖和吗？”贺千帆问。
“......”少顷，顾明音低声道：“嗯。”
“这不就成了。”他并不在意旁的什么，先一步下了车，朝前方伸出手来：“走吧。”
......
茶肆内。
贺千帆仰头饮尽盏中清茶，百无聊赖地观望四周。
行路宽广，两道风景却有几分荒芜，放眼望去仅有杂草丛生和寥寥几颗巨树，再远些便是荒冢累累。
有一处却引起了他的注意。只见几步开外的老树下，立了一座新坟，封土未干，坟前有一妇人，倚着墓碑，垂泪不止。
贺千帆支颐看去，问：“顾明音，你说那坟里埋的是什么人？”
顾明音淡淡落了一眼，摇头叹了口气。说：“不知道。”
正巧小厮端着盘路过，闻言也朝那边看了一眼，随后咧嘴一笑，给二人解释道：“她呀。那坟里埋着的是她丈夫，战乱年间这种事多了去了，没什么稀奇的。”
小厮回忆了片刻，打了个颤，接着说：“挺遭罪的，好好的一个人，读过一些书，本也算是沾了几分文人气，死的时候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看着忒可怜。”
小厮摇了摇头，感慨了一阵儿，端盘离开了。轻飘飘落下一句：“已经好几个了，真奇怪......”
贺千帆心里堵，不知是不是因他经历过一次生死的缘故，他总觉得自己莫名能够体会这般苦楚。转头却见顾明音仍是面容沉静，淡定吃茶。
贺千帆抿了抿唇，思忖须臾，逗他说：“顾明音，若是我......”
他没说出口，顾明音利落截了话头，说：“我不会给你守寡。”
贺千帆怔了怔，笑道：“那你之前该期盼我没从连山回来，这样一来你连嫁也不用嫁了，岂不更省事。”
顾明音说：“可惜你回来了。”
贺千帆说：“可惜你不舍我不回来，特地派了人去助我。”
顾明音不再接话了。耳边依旧传来那妇人的悲恸地哭喊，贺千帆幽幽说：“我只是觉得，连年征战，民不聊生，他们过得很苦。”
“……”
顾明音沉默片刻，双手握着茶盏，沉郁双眸望着杯中茶水。须臾，声色平静的说：“生、老、病、死是人生常态，无人能跳脱出因果轮回，没什么好悲叹的。乱世之中，没有人是真正自在的，战乱、饥荒、杀伐、疾病，万重痛苦和折磨之下，纵使狼狈、纵使失意、纵使万般不得已、所念皆不得，能够活着就已然足够。”
茶面泛着涟漪，模糊了他的轮廓，顾明音静静地看着他的脸孔在杯中聚起又被揉碎，合上了盖子。
“将军，”顾明音思忖片刻，开口道：“你要记住我今日所言这番话。”
随后不等身旁人回应，自起身朝马车走去。留下句轻飘飘的：“走了。”浮在了半空中。
“顾明音。”贺千帆忽然喊了一声，顾明音停了脚步等他的话。
贺千帆喉头上下滚动，他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心中好似有话但脑子里乱作一团，最后他只能说：“没什么。”
或许他只是想喊一句顾明音的名字。
顾明音回了头，像往常一样伸出手，等他来搀。对他说：“所以，你要活着。”
贺千帆还未从坐上起身，便听周围一片哗然，茶肆中人系数向外逃窜。
贺千帆拉住一个正跑过他身旁的小厮，问：“怎么回事。”
小厮道：“山匪，山匪来了！客官，瞧您几位穿着富贵，还是快逃吧，那群匪徒可不是吃素的。”
贺千帆朝远处望去，果然见一批彪形大汉扛着大刀策马而来，一个个长得皆是凶神恶煞，总归看起来不像善茬。
贺千帆本想收拾一下这批人，可他看了眼一旁的顾明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群人眼看数量众多，且一个个都握着武器，真打起来恐怕会连累顾明音。所以比起打，他更偏向于——
逃。
众目昭彰之下，官至将军之位的贺千帆，拉起顾明音的手，躲回了马车之中。
贺千帆跳上车板，伸手拽住顾明音，道：“快上来。”
顾明音方递了手过去，便感肩头一痛被人推了一把，步子不稳朝后退了半步。
“滚开吧你！”
贺千帆跳下马车扶住顾明音，见对方站稳后便压住怒火看向车板处，责备道：“你作甚？”
马车之上的人正是范六郎，他拉住马缰，危难当头再顾不得礼义廉耻，只一副叫人看了作呕的嘴脸。
“现下不跑的才是傻子。将军既要怜香惜玉，便留在这里慢慢耗吧，我可先行一步了！”
贺千帆握拳道：“你！”
顾明音按住他，说：“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先找地方藏起来。”
那队人马眼看着就要逼近，贺千帆环视左右，只见道旁有一块荒地，杂草丛生，风吹草低时一物若隐若现。走近看去，竟是一具破败不堪的空棺。
马蹄声由远及近，来不及再多做思考，贺千帆立即将顾明音按进棺中。
“快进去。别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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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遇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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