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风寒，顺着天窗灌进狱中。
顾明音缩在墙角，问县丞道：“已进秋日，博州平日里仍时常降雨吗？”
县丞摇头：“很少。上个月整月无雨，但前几日......倒是下了一场雨。郎君，有什么问题吗？”
顾明音抽出其中一张供词，递给贺千帆，上面正是小二哥回忆出的几间房客的入住日期。
他说：“降雨那日，是上月廿七。对吗？”
县丞往前推算几日，眼神一亮。说：“正是。郎君猜的不错。您是如何得知？”
贺千帆看向纸面，顾明音口中的日期，就是司法佐入住客栈那日。
顾明音拢了拢那件外袍，他好似感觉到有些冷，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他靠在墙上轻声问贺千帆：“还记得司法佐鞋底的泥吗？”
贺千帆像是被猛地一击，混乱的线索陡然聚成团。道：“你是说，他从那日进店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顾明音点头，道：“或许应该说，他在进店前就已经被害了。”
“照你这样说，入店的是凶手？”
难怪那双鞋底有如此多的淤泥。
贺千帆之前一直在纳闷，前几日天晴无雨，怎么会沾上这么多泥，他还道是这司法佐跑到什么有水有泥的地方。假设他在雨天时被害，那便可以说通。
正常人的鞋底，尽管走过泥地，之后三两日的反复行走摩擦重，那土泥也会消去。而司法佐鞋上仍留旧泥，这恰恰说明了他被害的时间，其实是早于尸体暴露在他们面前的。
这样一来，脖子上那条已变黑了的勒痕也就不难解释了。
凶手并不注重这些细枝末节，此后也没清理过那双鞋上的泥。
——是个略有些粗心的人。
“就算进客栈时，司法佐就已被调包，可他明明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将其抛于荒野，为何又要将尸首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有何意义？”
贺千帆看了一眼纸张，白纸黑字将客栈人员信息记载清晰：“还有一件事——”
凶手是谁、如何作案且先不论，他忽然想到另一处可疑之点。道：“他是如何在这么短时间内将司法佐从房中转移到大堂的？”
顾明音问：“你能做到吗？”
他认真想了想，说：“我做不到。”
贺千帆自幼习武，他的本事在大周朝内也算屈指可数，他尚且做不到，那这个人的速度和力量，竟是到了何种境界？
能够在几瞬中无声无息将一个人搬运到他们面前，功夫之高可想而知。
顾明音淡笑，从怀中掏出一个酒盏。道：“也未必就是短时间。”
他将酒盏交给县丞，吩咐其拿去查验。县丞离开后，贺千帆微挑起眉，揶揄道：“从人来客栈顺的？你怀疑杯盏被动了手脚？”
顾明音道：“怀疑说不上，只是排除掉一种可能。”
他低声咳了一阵，缓缓道：“西宁边境的沙匪从漠西异族手中得来一种奇特的迷药，称作月下欢。此药无色无味，吸入者不会察觉，醒来后也不记得自己曾昏迷，记忆只保留在昏迷前所见的那一幕。相当于人会缺失的一段记忆，但自己不会发觉到这些。”
话落，看了他一眼：“这药将军可熟悉？”
“听过。不熟悉。”贺千帆哽住，指腹轻轻扫过鼻尖。他摸不透这人又在想些什么。“你这话说的好像怀疑是我做的。”
顾明音说：“真凶没落网之前，每个人都有嫌疑。”
贺千帆觑他一眼，说：“我怎么可能。”
顾明音平静且认真地说：“不好说。”
贺千帆啧了一声：“那我还怀疑是你。”
顾明音点头。又说：“可以。”
“......”
他看了眼顾明音，那人仍是一副活着死了都行的态度，根本不在意。
“罢了。”贺千帆嗓子发紧，僵硬不自在。他又说回原来的话题。道：“我没想到月下欢这一环，你确实聪明。”
“多谢夸奖。”顾明音假意谦辞道：“只是比将军聪慧一些、谨慎一些、细致一些罢了，不值一提。”
“你......”
贺千帆的话又被堵了回来，他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他看着眼前人，斟酌许久，突然问：“你一直这样吗？”
“什么？”
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让顾明音有些不明所以。
顾明音蜷缩着两条腿，双手抱住膝盖。贺千帆的那件外袍被他裹得严实，全身上下只留出一张脸在外面。
“你说话，做事。”贺千帆顿了顿，又说：“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我怎么说话？”顾明音睨着他。
贺千帆耸肩，说：“就是这样，说话很难听。”
“......”顾明音敛了目光，低垂着眉眼好半天都没再说话。
贺千帆朝他看去。问：“你怎么不说话？”
牢房很暗，天窗上有一道光亮穿过，好像给他渡了一层薄薄的寒霜。顾明音轻轻开口道：“你很讨厌他？”
讨厌？
贺千帆摇头，说：“我不讨厌他。”
他望着黑压压的牢房顶，回道：“我认识他很多年......相交甚笃。”
贺千帆顿了一下，那几个字他说的很轻，用这个词来概括这段感情是否恰当，他也不确定。
“他很好，对我很好，对所有人都很好。”贺千帆握着拳，左手食指上的那枚绳圈红的刺目，他的拇指急躁反复的从绳圈上摩挲过。说：“只是，他很喜欢给他的好穿上一层外袍，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
“我总是讨厌他性情古怪，总是和他争吵不休，总是对他并不友善，可是，我又总是想念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很像再见一见他。”
他话音未落，便感觉肩头一沉。
顾明音靠过来枕在他的肩膀上阖了眼。他浑身一颤，那瞬间有血脉逆流的异感。
“让我枕会儿。”
贺千帆僵硬地伸出手，想将他推开。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念头，像一道无形的墙，阻挡着不许他向前。
顾明音可以将一言一行的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在他踌躇不下的前一刻，蓦然将头挪开了。
真就是一会儿。
贺千帆搞不懂他，说：“这一下有什么意思？”
很快，县丞带着杯盏一路小跑来到了牢房外。
“将军，郎君！果然是月下欢。”
顾明音像是无事发生般镇定，贺千帆却往一旁挪了半步，拉开些距离。干咳一声，接道：“怪不得能做到如此妥帖。还道真的是神鬼之说。”
“他布置谋划，煞费苦心，将尸体藏了这么久，就为了把一切推到博州的这场奇闻怪谈之中。”顾明音悠悠起身，将外袍丢回到贺千帆身上，道：“走吧，去会会这位装神弄鬼的奇人。”
贺千帆整理衣衫，边穿边道：“你知道是谁了？”
“不知道。随便猜一个。”顾明音道。
“......”
又是这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贺千帆问。
“直接问。”顾明音答。
“......”
这回答，好像有点耳熟。
-
第二天夜里，牢房内传来阵阵哀嚎。那哭声，隔着半条街都听得清楚。
青袍短须的身影游走在牢房外，早已死去的司法佐又实打实出现在狱里，像是阴魂不散。他一间一间略过，每间门前都会停上一刻，双手抱住栏杆向牢房内望去，仿佛在寻人。
夜间太暗，看不清全貌，他像是没有脸的怪人，唯一熟悉的就是仍做着那副手抚胡须的动作。
-
第三日清晨。
贺千帆跟着顾明音出了牢房。昨夜之后，司法佐诈尸的消息在牢中炸开，更是深信不疑“恶鬼杀人”的传说。
贺千帆跟随顾明音一路走来，从客栈里关进来的几人几乎都歪歪斜斜躺到一地，眼下乌青一片，或是一直不断地朝门外闭着眼磕头，嘴里念念叨叨个不停。
终于，他们在一间牢房外停下脚步。
这间牢房里的人跟其余几间中相同，大都满脸煞白，其中一人见人来，冲上前去抓着栏杆便道：“将军！将军救我！真的是恶鬼，真的有恶鬼。恶鬼杀人，司法佐昨儿夜里索命来了。我亲眼所见呢。”
顾明音站定，没有理会那些话，示意狱卒将牢门打开。狱卒下了锁，那几人还有些呆愣，似乎没反应过来。
这间狱里关着的，正是小二哥和两位食客。而其中一位，就是那日夜，因吃醉酒撞在贺千帆身上的李翼。
小二哥先一步反应过来，问：“敢问将军、郎君，这是怎么了？。”
顾明音笑了笑：“真凶已落网，你们可以回去了。”
这三人对视几眼，却没有抬腿。贺千帆道：“怎么，不想走？”
另一位食客就是最初叫起恶鬼杀人的那个，他惊讶道：“是......人做的？不是恶鬼？”
贺千帆嗤道：“鬼也是很忙的，哪有这么多闲工夫。是有人在装神弄鬼罢了。”
他又道：“可昨夜......我明明看到有人......”
小二哥也附和说：“对对对，我们都看到了，这又作何解释？”
贺千帆压低了声音，凑近几人。幽幽道：“昨夜你们看到的——是不是这样。”
他陡然侧身，如昨夜般司法佐模样的人形显现出来！
二人当场被吓得后退一大步。
身形、衣裳、就连那抚摸胡须的动作都一模一样，可他从人群中浮现，青天白日，哪有太阳光底下闹鬼的说法？
小二哥高声道：“这是怎么回事？昨天看到的是假的？”
顾明音笑道：“昨夜看到的是真的。”
小二哥皱眉，更不明白了。
顾明音说：“昨夜是真的，客栈里是真的，眼前的也是真的。他们都是司法佐，也都不是司法佐。”
“他来到客栈那日，正巧就是你招待的，对吧？”
“是。”
小二哥回想那日，当夜下了很大的雨，司法佐深夜来访，又是官府的人，吵嚷着要进门，他印象深刻。
“博州很久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雨，我不会记错，那天他来的特别晚。按照本地规矩，应是不该放他进门，可他又敲门说自己是平城司法佐，掌柜的不敢得罪官爷，这才放他进来。”
“这几日往他屋中送吃食，还有那日被他大声责骂的，也是你。对吗？”顾明音又问。
“是。”
“你该是这间客栈中，最清楚司法佐长相的人。可是......”顾明音直视小二哥，笃定道：
“——你根本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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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断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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