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房内。
夜值时，值房的大门是不允许关上的，方便夜值人员时刻留意衙内动向。这项硬性要求，放在其他三季倒也罢，冬日里实在难熬，整间屋子全指着一盆烧的并不怎么旺的铜盆子取暖。
效果甚微，温辞此时便正蜷缩着双腿在椅子上，不停地哈气搓手。
“元讼？今夜你当值？我记得把你从夜值名单上划去了的。”
贺千帆诧异地看了眼面前的人。温辞连忙把腿放下，摆摆手：“将军，这理应是我的职责，不好叫人顶了去。”
贺千帆也没当回事儿，只点点头。温辞还要再说，就见另一人掀开门上挂着的半帘，探进身来。
“顾郎君？”
顾明音的发丝全部束了上去，被一根布带松松垮垮的捆住。这般新奇的打扮不同于以往的模样，但竟意外的与他适配，温辞不着痕迹地多看了几眼。
“好久不见。”顾明音笑了笑，“温十九。”
温辞一怔：“子......子......”
他蹭的站起身，看着贺千帆和顾明音，说：“你们聊，我去衙中转一圈。”
顾明音的怀中抱了只猫，它从厚重的大氅中探出头来，追着温辞看去，发出一道尖锐的叫声。
温辞猛地打了个颤，加快脚步出了门。
顾明音为它顺了顺毛，它便又舒服的哼了一声，缩回大氅中去。
“你说你非抱着它进来干什么。”
贺千帆拈着火钳在铜盆中翻腾几下，火遽然烧的更旺了些，顺着盆沿蹦出几颗火星子。
“站远些，当心燎着袍子。”
顾明音往旁边迈了一步：“我喜欢。”
贺千帆没接话。
值房不能关门，庭中冷风时不时往里灌入，这一盆可怜的炭火，再怎么翻，也难能暖和多少。这间屋子，和侯府的那间可没得比。
贺千帆耸肩：“看来今夜，烤火就只能是烤火了。”
顾明音说：“你看起来有点失望。”
贺千帆没有要隐瞒的意思，他毫不避讳应了一声：“是有点。”
他取下顾明音的大氅，挂在铜盆边上。那只猫实在碍事，在他靠近时还张牙舞爪地冲他叫。
“抱着这小玩意做什么。你看它凶的，等大朝会过去了，全给它们赶出去，伺候不起了。”
顾明音站着不动，看他忙前忙后：“挺乖的。是你的问题。”
奇了怪了，那只肥猫在顾明音的怀中，确实老实的不得了，直用脑袋去蹭他胸口的衣物，似在撒娇。
贺千帆不再去想这些。他走到顾明音身后，脱下自己的狐裘搭在那人身上：“屋子里冷，你先凑合一下。”
顾明音看着秃毛狐裘，说：“多谢侯爷好意。”虚情假意地谢过后，方露出真面目。“侯府已经穷得就剩下这一件裘衣了么。”
贺千帆左言他顾：“你怎么会来这里？”
顾明音坐到椅子上，说：“我听说，金吾卫的值房变成了猫儿房，过来瞧瞧。得亏我来，我若不来，你还打算饿他们多久？”
“祖宗，天地良心。”贺千帆走了过去，“每日都有人喂，哪敢亏待？倒是这群崽子，把我的兵都挠伤好几个，搞得好多人都要绕道而行，你还要说我薄待它们，好不讲道理。”
“它们倒是喜欢你。”贺千帆虚坐在桌案沿儿上，对顾明音说。“可我也不敢聘请顾郎君来给我喂猫啊，这俸禄南衙可出不起。”
顾明音朝他勾指：“你过来。”
贺千帆听话的向前倾去。那只猫感受到讨厌的气息，弓起身来形似一座小山丘，跳着扑过去就要给贺千帆来上一爪子。贺千帆反应快，敏捷向后撤身，白猫没能如愿，落到地上后，踱着细步走开了。
他刚要调动腰腹力量起身，却被眼前人一把揪住衣领，骤然向前倒去。
贺千帆连忙握住两旁扶手，头才不至于磕到椅背上。
只是再抬眸时，他和顾明音之间的距离，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躲难的空棺中。**与理智纠缠不休，但凡有一人先败下阵来，都是一场唇舌交缠的恶战。
好在贺千帆征战多年，早就学会了按兵不动。
可他还是犯了战场上的大忌，他分心了。
贺千帆看着顾明音松散的发，又想到温辞的反应，手轻轻一扯，如墨发丝散落开来，几乎同一时间里，顾明音的手顺着他的衣领一路向上，摸上他的喉。
贺千帆一颤，喉头上下滚动：“你......”
下一瞬，顾明音双手交叠环住他的脖颈，又贴近了些，凑到他的耳畔，轻声道：“我的俸禄，侯爷给得起。”
他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抑制不住心中的躁动，只觉得领口处的衣襟勒得太紧，叫他难受地想要挣出。
他扯了扯外袍，还没等怎么样，顾明音就止住了他的动作，嘴角噙着一抹意味不明地笑：“侯爷在想什么。”
贺千帆看着他这副样子，打定了他就是故意的。若是此时停下动作，倒显得有些慌乱了。
那只手扯开衣领，他也笑着道：“热啊，还能想什么，解开两寸凉快凉快。倒是你，你又想到了什么。”
顾明音说：“我在想，侯爷年轻气盛，体热，火气旺，都是常事。”
贺千帆配合地点头，他说不过他，也懒得胡拉乱扯。直接道：“我们顾郎君想要的俸禄是多少，说出来让侯爷考虑一下。”
顾明音的手却指向铜盆处，那只白猫正悠闲地窝在火盆旁的蒲团上打盹儿。
顾明音说：“我要它。”
贺千帆皱了皱眉。
顾明音：“这不是什么难事吧。”
“事儿倒是不难。”贺千帆说，“你换一个，别的都可以，就它不行。”
“为何不行？我偏就要它。”
贺千帆叹了口气，他揽住顾明音的腰，将人轻而易举抱了起来。
顾明音在私下无人的时候，从不抗拒与他的肢体接触。为保稳当，他圈在贺千帆脖颈上的手没有松开。
贺千帆转了个身，二人之间位置交换，他坐到了椅子上。而顾明音岔开双腿，跨坐在了他的身上。
“你看它那个样子，见着我就跟见着仇敌一般。你把它养在身边，等到时候带去到侯府，还不闹翻了天？你换一只，别的都依你。”
顾明音摇头：“不。”
贺千帆说：“外头有一只，通体雪白，额间一抹黑，像极了将军挂印，送给你回去养着，好不好？”
顾明音没说话。
“或者是橘色那只呢？性格好，亲人，除了能吃和胖，哪儿都好。”
顾明音不搭理。
“这只太暴躁了，万一不小心伤着你，你看魏泉那鼻子，就是前车之鉴。”
顾明音抿唇不语。
“……”
贺千帆也沉默了。他早该想到，这人决定的事情，任谁也也改变不了，谁说都不好使，他三句之前的那个“不”字，已是顾明音全部的态度。
他能拿这人如何？到头来不还是废话说了一通后，好声好气地依着：“行。你抱走。你今夜就把它抱走，多一顿我都不喂了。”
顾明音说：“你情我愿，再好不过了。”
贺千帆无奈道：“这是哪门子你情我愿……”
顾明音坐得不舒服，合了腿改换侧身而坐的方式，同样的姿势又维持许久，他渐渐卸了力枕在贺千帆怀里。更阑人静，只听到炭火燃烧的声音和屋外呼啸的寒风。
贺千帆忽然想起了明里修。
他盯着顾明音的侧颜看了很久，这种程度的注视多少让人觉得有些不自在，甚至感到冒犯。他意识到自己的无礼，在顾明音出声前微微扭过脸去。说：“我今日，遇到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那个不正经的道士？”顾明音平静道。
“......”
细想明里修此人，除了一身破旧道衣，全身上下竟说不出一处看似修道之人的气质。相比较起来，反倒更像是个打着帆，四处游走的假术士。
“不正经的道士？看起来就这么不靠谱吗？”
要说全然不信这个人，贺千帆还是抱有一丝侥幸的。
若是心里装着几件不可企及的愿想，什么都是愿意去信一信的。
“或许他有些真本事呢，他可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谁。”
贺千帆想，那声“小将军”，真的是在喊傅熙州吗？
他双眸定定地望向顾明音，那一刻，他似乎想从他的嘴中得到认同。
可惜，顾明音并不是个很好的倾诉对象。只说：“你身着铠甲手配利刃，还带着兵，不是将军还能是伙夫？”
“大朝会期间，城内巡防尤为重要，就算是调动了将军夜值，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你走到队伍最前面，就算不清楚你是谁，叫声将军总没错。对吧，将军。”
“话是这么说。”
顾明音坐得久了，有些微微往下滑去，贺千帆抱着他的腰颠了颠，将人稳稳收进怀中。
他也不再与人争论，逗他说：“你分析的头头是道，看来也有做骗子的潜质。等哪日不想干了，可以支个摊，看相做生意。一两银子看一次。”
顾明音睨着他，略带鄙夷地哼道：“我怕是赚不到钱。”
贺千帆说：“是么。我看不然。咱们明音这聪明劲儿，使在什么上面都是奇才。”
顾明音撇嘴。说：“应该找不出这么多向你一样的傻子。”
“怎么会呢。”贺千帆摇头轻笑。说：“子晦，你不明白。人是很虚伪的，极其愿意听那些对了心思的好话，半生都泡在谎言里。你就顺着他们愿意听的去说，怎么可能没生意？”
顾明音看着一旁烧得正旺的铜盆，望着摇曳上蹿的火光。说：“话本总写，夜深人静，空无巷口，遇一奇人，上通天下通地，有扭转乾坤之能。想必你今日就撞了喜，碰上了这样一位半仙公。”
他顿了几瞬。
“像这样？”他说：“坑蒙拐骗。”
贺千帆抚摸他的发丝。说：“可以。说胡话的事张口就来，真等你有朝一日干起这行，我日日都要去光顾你的生意。”
顾明音说：“你就这么喜欢被人骗。”
“……”
“明音。”
良久，贺千帆轻声说：“我不怕人骗我，我怕没人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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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报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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