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亭每日都要守在傅熙州身旁，等他一滴不剩喝下整碗汤碗。早晚各一次，顿顿不落，中途眼都不眨几次，要亲眼看他过喉咽进肚里才算完。
此番下来，傅熙州根本没机会将药倒去，只能在他眼皮子底下不情愿地吃光。但也多亏南亭尽责，他这今日气色属实不错，咳疾也缓和不少。
今日到了是该复诊的时候，马车在医馆外停住，贺千帆甫一下车，发现医馆窗门紧闭，若未开肆。
贺千帆正要叩门，被傅熙州拦下。他裹着一件素面杭绸大氅，缓缓从那车内探出半个身子。五月初天气回暖，这人却仍需时时捧着那枚手炉。
南亭放下马车凳，搀他走来。傅熙州面对这两扇木门似乎早是见怪不怪，说：“不用敲，直接进。”
吱呀——
木板与门框相擦出一道闷声，轻而易举将门推开，一阵药草味扑面而来。
他皱着眉掩住口鼻。
堂内陈设简洁，四周摆满存放药材的木匣和筐箧。左右分置五把圈椅，几人坐在那里等候，见有人进入只抬眼淡淡望了一眼，便低下头去，气氛宁静异常。
贺千帆低声在傅熙州耳边道：“这里面说话是会犯法吗？”
他本身声音并不大，只因屋内过于安静，这声唧哝都显得有些突兀。
傅熙州也回：“你试试？”
门边摆张小桌，一药童坐在桌前痴痴地盯着手中的医书，双唇无声地张合念读。听了响也不抬头，毛笔蘸墨，在纸上写了个号递去，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只得空道一句：“里面排着去。”
傅熙州接了纸：“多谢。”
“嗯……”药童应道。片刻后他猛一抬头，几乎同时噌的站起，凳子随动作在地上划出刺耳之响。
“是顾郎君来了！我带您去内间坐着，师父正在看诊，您且先稍等片刻，我就去为您叫来。”
傅熙州道：“不急。等等无妨。”
内间是一室独立的屋子，一色的黄花梨木桌椅，木质油润光泽，纹理细腻，触之滑如肌肤，桌上一套清雅莲花纹茶具，药童斟了茶，又添上一盘子糕点。
傅熙州只吃茶，糕点一口未动。贺千帆端起盘子打趣说：“若是魏泉在，指定不剩下一口吃的。”
傅熙州眉目柔和，却给他一种口蜜腹剑的感觉，嘴上说得动听，心里指不定在盘算什么坏点子。
果不其然，贺千帆便听他说：“那你给他装着，等过几月回去了带给他吃。”
贺千帆啧声摇头，把盘子归于原处：“你是真疼他，有你一口吃的，就有他一口馊的。”
内间一口龟背锦长窗开了半扇，露出庭前几株海棠。窗边有只缠枝香盒，两道香气交织缠绵，冲淡屋内原本浓郁药味。
贺千帆关上窗，背靠棂格：“你来这医馆几回了？”
傅熙州：“从到甘南起，看诊，抓药，一直都是这间。”
“它一直都这样？”
傅熙州将大氅撩开一些，不像方才裹得严实：“你是指它大白天‘闭门谢客’，进了门却发现并非如此，还是指堂内阒静一片，无人出声言语？”
贺千帆很喜欢和傅熙州共事，省了他许多口舌。只需伸出二指，在身前晃了晃，说：“我指这两处。都很奇怪。”
傅熙州避实击虚，说：“习惯就好。”
少顷，坐堂医推门而入。他端来脉枕搁在桌上，傅熙州露出腕子，挪上脉枕，郎中开始搭脉，诊了左手，又请右手，良久未言。
贺千帆不妨碍他诊病，出了内室，在医馆中转悠一圈。馆内之人各有各的忙，只低头不做理会，见他经过，也都视而不见。
门外传来几声驴叫，随后他听到凤执的声音。
先前他和南亭陪同傅熙州进了医馆，留凤执一人在外看车，凤执把马车赶到医馆侧门，贺千帆出来时，他跨在车辕上，和一旁板车装药的药童侃大山。
“这药是送去哪儿？”
地上一排竹篾编成的药筐，里面堆满了成包药材，药童将这些挨个放进板车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回：“西街。”
贺千帆走近了，双手撑在车板上用力一跳，也坐到凤执旁边。凤执给他挪了地儿，又接着话说：“西街何处？”
药童：“不知道，只说让送往西街，自会有人来取。”
“谁单单一人要用这么多药啊，我们府上那个都用不着。这一车不少钱吧？”
药童伸出一根手指：“这个数。”
凤执打开扁壶盖子，仰头喝了口水：“那也还可以。比起榑都......”
“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水顺嘴角呛出，贺千帆不动声色用手在身前格挡，那水喷湿他袖口。凤执咳嗽几声，连声抱歉，摸出帕子帮他擦净水渍，随后掰着手指算起数来。
他只算出个大致的价钱，便没心思再向下细算了。一张脸上写尽不可思议：“这药价比榑都还贵，不，比榑都贵多了。里面是参了灵芝还是加了人参？”
药童撇嘴，说：“半吊子看不出它的好处，若是一根上好的人参，光这些钱可是不够，五十换也是要得的。十两银子，买个须子差不多。”
贺千帆跳下车，走到存药的板车旁，从筐中拿起任意一包，将草纸拆开看了几眼，拈起一味药材嗅在鼻尖：“陈皮，甘草......”毕竟不是郎中，他能使得的药材不多，但心中已大概有了判断：“防风。这只是一副平常的治疗风寒的方子。”
“行家啊。”药童接过那包药，三五下折回成一个四角包。“就是风寒药。”
“这么会赚钱你不要命了？一车风寒药就敢要十两银子，难怪来这看病的人这么少。”凤执更是诧异。
药筐已装满一车，药童坐上车辕，赶着毛驴往西街走去，听到凤执的话，只避重就轻道了一句：“您到别处去也就这么几个人。”
驴车刚走没一会儿，贺千帆还站在原处，他指尖摩挲那片甘草愣神。
“怎么了，主子？”
“无事。”他转了话头，道：“只是方才在外室看到一个小孩，好似病得很严重，怪疼人的，小小年纪，看起来就和那个孩子差不多大。”
凤执百无聊赖地撑着头，撇嘴道：“说起来，那小孩儿有几日没来了啊。”
郎中引着傅熙州出了门，南亭跟在身后，接过递来的几提药。
郎中嘱咐道：“顾郎君脉象濡软浮细，日头里得需养心健脾，好生将养着，切勿动气受寒，这副药日日都要服用，一定不可马虎。”
傅熙州低着头不作回应，他是不在意许多，倒是南亭听得仔细，点头应下：“知道了。”
郎中转身回屋，贺千帆忽然插口道：“这副药不便宜吧。”
凤执附和着大声道：“那肯定，风寒药都这么贵了，咱们郎君这药不得顶我半月月钱。”
郎中身形一凛，笑道：“一直都是这个价。”
“这般瞒天讨价，往后还有人敢来你这医馆吗？”
郎中苦着脸，无可奈何：“郎君，大行大市的，没有要高价。您说我们开医馆的，做的是治病救人的营生，门头上题的是悬壶济世的牌匾，自然是希望人人都看得起病，吃得起药，可市价如此，您就是把整个甘南的医馆子跑遍了，也都是这样的价钱。”
“我们也是没办法。”他叹了口气，声若蚊吟地嗫嚅。“如今也没什么人能来医馆看病了。”
……
马车上。
凤执赶车，南亭抱着药坐在旁边。凤执看到这药包，仍感叹道：“这药这么贵，你过去也从不跟我提。”
南亭无语：“跟你提什么？你去贴上这钱？”
凤执：“顾郎君，世家出来的果真阔气。金子银子似高价的药，您说倒就倒了，也不心疼。”
傅熙州说：“我的钱，又没用你家侯爷的钱。”
“谁的钱不是钱，再说，您和我家主子是一个被窝子睡不出两条钱袋子，分什么你的他的。您下次要想倒了，也提前只会我一声，哪片废土坑还是泔水桶，倒给它们不如倒我嘴里。”
傅熙州淡淡道：“好，我下回一定喊你，请你尝尝这铜臭味儿。”
贺千帆轻拍一下他缩进袖中的手，佯嗔道：“你俩不如私底下偷偷说，这般肆意妄为密谋，太不把我和南亭当回事。”
傅熙州睨着他，说：“这叫明谋。”
贺千帆说：“得亏榑都药价没这么贵，不然就是你们顾家这高门大户，都得被你吃穷了去，如何再愿意养着你去。”
“顾家不养了还有侯爷养，我这副身子，吃倒了顾府不还有侯府，总有后路。”
贺千帆手肘横在窗子边上，身体歪歪斜斜靠在马车一角，自在惬意。听了这话，似笑非笑地牵动嘴角，他抬头看见傅熙州也在另一角坐看着他，像是在等他回应。
他于是严肃认真回答道：“侯府可才不养你。”
傅熙州并无讶异，平静地消化掉这句回复，说：“听天由命吧。走一步，退两步，也能活。”
贺千帆好笑地对他招招手，他听话地靠近，还没坐稳，就被贺千帆一指点在额头上，倒回原处了。
闹了一通后，凤执仍是不解，他似乎对这个价钱耿耿于怀，无法接受。
“我还是想不通，既然自己不愿卖高价，那就和县里几间医馆说好，一起降价不可以吗？”
贺千帆掀开帘子看着过路街景，叹息道：“就说你不是经商做买卖的料子。”
“我要是做生意，一定最实惠，让所有百姓都买得起用得上。”
“幸亏当年没选你去经营铺面，指定是要赔本的。”
凤执说：“我只不挣百姓的钱啊。”
贺千帆说：“不挣百姓的钱，你挣谁的钱去？这方面你还真不如那个……”
他顿了顿，嘴里随后吐出的名字令凤执完全意想不到。
“严承嘉。
“你要想经商，得拜他做师父，好好和他学学这其中门道，你看看他，做人虽不怎么样，生意场上却混得风生水起。”
凤执不满道：“我不学！他那叫奸商，揣奸把猾有什么值得学的。”
傅熙州坐得久了，想开始寻个舒服的垫身之处，缓缓向贺千帆那边移去，将头轻枕在他肩膀。道：“学他囤积居奇，哄抬市价。”
凤执道：“抬米价，粮价都好说，药价有什么必要？又不是大多数人日常必需品。”
他说完后贺千帆突然一顿，这半天来一直令他为难的那团乱麻终于在脑子里解开，理顺思路。他坐直，说：“原来如此。”
凤执纳闷：“什么？”
贺千帆笑道：“你说得没错，药品并不是必需，米面这种高需求才值得抬价。那为什么要抬药价？”
凤执还未开口，傅熙州接道：“因为药，成为大规模人群所需的东西了。”
那么，病在何处呢？
答案有了，只差题面。
马车平稳行驶，忽然，凤执拽紧缰绳，车子骤然停下：“主子，前面被堵住，过不去了。”
帘外传来声声女子啼哭，凤执站在车板上向前张望。他突然一愣，缓缓道：
“主子，是那个小孩儿。”
感谢观看~
考试周大家复习咋样捏！真的很喜欢那种一学期什么也不会，考前几天极限背书几十页A4纸的感觉（确定）
作者有话说
第85章 药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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