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府。
范言手捧鱼食站在池边,看着水下游动的鱼儿,悠悠道:“阿耶寄信来说,朝廷近日会派使团至廉州视察,让我们务必谨慎些,和厥离的交易先往后推一推吧。”
“才至年中,不应该提前设置考课,小皇帝此举不会是发现了什么端倪吧?”卫明哲担忧问。
“慌什么,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阿耶早已购私了中书门下那二人,独剩个考功司的人,掀不起什么浪花。再者,经过唐副郎一事,考功司但凡是个聪明人,都该知道要怎么办才是对的了。”
范言撒下一把鱼食,池鱼纷至,水面瞬时掀起层层涟漪。
卫明哲忙躬身:“下官自然是相信大相公的,只是韩琅那群人一向难缠,需得万分提防,唯恐中计。”
私售粮草予厥离之事,牵扯甚广,甘南乃商路肯綮,靖、青诸州县货物皆从甘南转出,几方之间休戚相关,若甘南被查,便会全军覆没。
肩扛重任,需异常机敏,任何风吹草动都不可马虎。
范言闻言讥笑:“韩琅?现在榑都难能听到他的名字,整个朝中都知道他失了圣眷,估计也难能复起,还用得着怕他?之前二州粮草贪污案那群从犯,如今也流放的流放,贬谪的贬谪,此事已成定局,你不必操心。账目的事情核对如何了?”
“已经粗略对过一遍了。”
上月,范言给了他一本账目让他熟悉核对,其中记载各回与厥离交易时的款项。
与行商记账有关的事一直以来都是严承嘉在对接,这回不知怎的,范言竟然将此事交给他来做。
还有,卫明哲之前在回县衙的马车上与严承嘉聊起范言,他却说时日尚早,范言还未至甘南。
可那时,他早就见过范言。
范言明明来到甘南,甚至派人去往厥离谈判,却一直不曾露面,也没有去见严承嘉。这究竟是为何?
“小相公,下官有一事不明,还望您解答。”
“讲。”
“为何……这次的账目要交给我来负责?严郎君他难道有什么问题?”
“严承嘉有些可疑,”范言顿了几瞬,没有说全,只隐约向他透露出这点。“但未有十足证据。我与他相识数年,这些年里他也一直为范家做事,没什么差错,我私不希望他有什么问题,不过,还是谨慎为好,在一切有了确切结果前,这账目就放在你手里,切勿让他人看到。”
卫明哲哪敢多问,只拱手垂头道:“是。”
话及此处,他又想起一事,本没多少在意,可事关严承嘉,此刻却多了几分顾虑,还是决心将这事告诉范言。
“小相公,守卫曾来报,严郎君前不久后半夜出了城门。”
“去何处?”
“河边。”
范言立即脸色一沉,拧眉道:“河边?他瞒着你我去了河边?他发现了那个地方?”
“应该没有。守城的人说是坐着马车在外城绕了一圈便回去了,没见人下车。也可能只是夜不能眠,出去散散心。”
撒进水中的食被分吃殆尽,鱼儿四散游去。范言缄口不言,凝视归于平静的水面。
“西楼刺杀,就交给严承嘉去做。若成,此子可用。”
......
书房。
范言要查账,卫明哲根本不敢假手于人,需得亲自去取。书房内暗藏玄机,扭动笔洗,后方书架处蓦然出现一处暗格,账本便存放在格内一只落了锁的匣子中。
卫明哲带着账本谨慎出了门,一只脚刚迈过槛儿,便看到迎面走来的女子,说是看,不如说是听,他听到一阵熟悉的铃铛声。
——是那个范言身旁的胡姬。
胡姬小娘子手提食盒,对他福身一礼,莞尔道:“明府的院子太大了,我来了两次,还是摸不清路,走着走着就到了此处。明府可以带我去厅堂见小相公吗?”
这位是范言身边的人,按说卫明哲不该与她私下相会,他立刻垂眸看靴:“胡、胡......胡......姑娘。”
上回她只让众人叫她胡奴,卫明哲却认为搪突,喊不出口。
她唇角不禁弯起,笑意明媚:“胡姑娘?”
“抱歉,哲不知姑娘名姓,不是有意冒犯。”
“塔娜。”她上前一步,靠近卫明哲。“我的名字,塔娜。”
卫明哲连连后退,面红声颤道:“不,不行。小相公都不知姑娘名姓,我怎能......”
“小相公对我,如同猫儿狗儿,他愿意叫我什么,我便是什么。名字左不过是个代号,自我到榑都后,他们叫我胡姬,胡奴,胡女,我都不在意。
“可我能感觉到明府和他们不同,您是打心底里把我当成个人看待,离开克尔什多年,身旁早已找不到一个可亲近之人,已经很久没人喊过我的名字,所以明府,可不可以叫一声‘塔娜’?”
卫明哲心知不该,却仍不禁觇视。那晃动的银铃似会勾魂夺魄,为了心底餍足,自甘陷入泥沼。他低声地叫了一句塔娜。塔娜从食盒中端出一个盘子:
“我运气真好,在这碰上明府,要不只怕是会在这院中绕的晕头转向,误了时辰。这是我亲手做的樱桃饆饠,我部做法和你们中原传入的那种吃法有细微不同,小相公十分喜爱,明府也尝尝?”
卫明哲慌忙拒绝:“我怎敢动小相公的吃食。”
塔娜似知晓他会如此,摇头时珠环相碰:“小相公的单放一盘中,这份是我专程为明府做的,您便踏实拿去,同李县丞等诸位都品尝一番。”
“好,那就多谢......”
话未说完,一名狱卒气喘吁吁跑近,打断道:
“明府!不好了!陈少府......陈少府他从狱里跑了!”
-
层云裹藏烈日,敛去半数暑气。今儿是自打来了甘南以后难得的好天气,傅熙州抬了张软椅在庭中,窝在椅子里晒太阳。
傅卿昭路过庭院,徒然想起贺千帆的叮咛,迈动的双腿渐停了下来,对椅上之人道:
“阿兄。”
傅熙州睁开眼,应他一声。
傅卿昭与“顾明音”并不熟悉,相顾无言,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打过照面后便准备离去,却被他喊住。
那人招招手,邀他过去:“来。”
傅熙州稍坐起身,将方桌上摆着一碟樱酪端给傅卿昭:“你最喜欢的。”
傅卿昭垂在身侧的手挣扎地动了几下,随后诧异接过。
“是阿兄告诉你的?”
他喜欢樱桃这事,一个外人怎么会知道?
“嗯。”傅熙州没再多言,只说:“尝尝看合不合口。”
傅卿昭喜欢樱桃,却从来只吃鲜樱桃。眼前这碟子吃法他还从未见过,是榑都那地儿王孙公子们搞出的新吃法。
奶酪浇上鲜摘樱桃果,如卤子般裹住每一颗樱桃,又配上几勺子冰蔗浆。果子色泽红润,无需凑近便可闻见甘香之气,一口咬去,只觉樱桃的鲜美多汁与厚厚的乳酪融合的恰到好处,口感丰盈,甜而不腻。
“怎么样,喜欢吗?”
“喜欢。很甜。”傅卿昭放下勺,“阿兄怎么不吃?”
傅熙州看着远处花树,淡声道:“太甜了。”
这话教傅卿昭不知如何接下去,便找个借口又一次试图离去。这回软椅上的人倒是点了头,没再阻拦。
“站住。呆在这里吃,没有会吃死你的道理。”
一声落下,贺千帆从屋内走出。
傅卿昭忙道:“阿兄来了。”
谢天谢地。
他和这位顾郎君从未独处,没什么话头,生硬交谈几句已是难得,眼下全然处于不尴不尬的光景中。见他阿兄过来,心中万分感激,总算有人能破了这僵局。
傅卿昭舒了一口气。可下一刻,却突然感到愕然。
不对——
在他过往印象中,明明兄长才是那个冷淡且总会冷场之人,可这段时日相处下来,他能感觉到兄长的变化,甚至就在方才,都会令他本能地认为,阿兄的到来可以轻而易举扭转窘迫氛围。
他愣愣地凝着贺千帆的脸,半晌也看不出半点异样。那确实就是兄长的样貌,可仿佛像是透过这张脸,看到了另外一个人。
贺千帆站在软椅后方,并出二指轻按傅熙州额角。傅熙州很是受用,惬心地合上眼。
“方才凤执和你说什么了?”
“严承嘉明日要在西楼宴请我。”
这事来的莫名其妙,不用想也知道对方没安好心。
傅熙州语气平淡:“你去吗?”
贺千帆笑道:“当然去。有人请为何不去?”
傅熙州就猜会如此。他做事就同领兵作战的习惯一模一样,总是不按常理出牌。
“你心中有分寸就好。”
贺千帆逐渐加重手上力度,笑道:“我有分寸。”
他见傅卿昭仍低头不语,握拳轻锤向他肩头:“愣什么。坐下吃完。”
傅卿昭捧着酪樱桃,鬼使神差地,抬起头问道:“阿兄,你还记得二哥吗?”
“不记得了。”
“贺二哥。”
贺千帆敷衍地一拂手:“早忘了。”
“你不会忘记的。”
“那你还问?”贺千帆白他一眼,“为什么总有人问我‘你还记得二哥’吗?”
永宣帝问,傅卿昭也问,就连魏泉都曾私下里提过一嘴,问他“还记得贺老王八蛋不”。
他看向傅熙州,那人将盖在身上的薄毯拉过双肩,扭过头去了。
傅卿昭正要说话,就被傅熙州率先一步开口:
“你和黎书是怎么认识的?”
傅卿昭愣怔一瞬,随后认真回道:“我和她儿时在庭北相识。黎书被人伢子卖到黑市,她半路逃了出来,几个人伢子在身后追,我们因此相识。”
“又是英雄救美的戏码。”
“知道你们男子执迷于‘英雄救美’,”夏黎书的声音传来,众人纷纷看去。她身着绛色云雁劲装,服饰利落,步伐轻盈,手中提了一篮樱桃,“般般确实是英雄,我也确实是美人,但很遗憾,没有你们爱看的英雄救美。”
“是美胁英雄。”
“闭嘴。不要声张,不然我捅了你。”夏黎书搁下提篮,二指做刀抵在傅卿昭后腰,傅卿昭也配合地做出当时的举动,旧事重演。
“当时我跑在街上,人生地不熟,身后便是追捕之人,情急之下劫了个人,让他给我指路。”
贺千帆问:“你哪来的刀?”
傅卿昭:“抢了我腰间的虎头弯刀。”
贺千帆饶有兴致,笑道:“我喜欢这个故事。”
傅熙州拿起一旁的栗子糕,冷不丁问:“劫人除了指路,也是为了手中有人质得以自保吧。街上这么多人,你如何就选中了他?”
夏黎书耸肩:“街上这么多人,他看起来最阔气。”
傅卿昭小时候略胖,庭北冬日里寒冷,狐裘大帽往身上一裹,确实显得富态。
“要劫当然劫个有钱的。一来他肯定知道路,二来嘛,若那群人追来了,我手里握着这富贵小郎君,谅他们也不好来硬的。”
“后来呢?”
“后来没什么好听的。”
傅卿昭眼神闪躲,夏黎书却笑道:“说给兄长们听听怕什么?后来他给我指了路,可那追兵眼看就要追过来,旁边就是一条河沟,我抬脚就把他踹进沟里去了!”
傅熙州说:“我没听说过这事。”
贺千帆连忙补道:“是我没告诉过他。”
傅熙州僵硬地嗯了一声。
傅卿昭苦笑:“没敢让阿耶和阿兄知道,挺丢人的。如她所料,我被踹进沟里后,都护府的人下河救我,堵了一堆百姓在边儿上看,那条路本来就不宽,这下完全把路堵住了。”
贺千帆抱着双臂靠在树下,勾唇道:“有勇有谋。”
夏黎书反客为主,问:“那两位兄长如何相识的呢?”
“我们?我们应该是在军营里,是吧?”
贺千帆睇视傅熙州,傅熙州闭目养神,只回道:“嗯。”
此时,南亭来报有人门前求见。
傅卿昭和夏黎书不便在此,先行离开,只留贺千帆和傅熙州照常坐在庭前。半晌后,一人跣足散发,满身伤痕,走近后猛然抬头。
——陈武。
他不是应该在狱中吗?
贺千帆心存疑虑,正要出言询问,却被陈武急切打断,他双颊混着血泪,不顾一切大声道:
“侯爷,快走!他们要在西楼宴上设计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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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第90章 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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