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捕快也受不了这股味道,捂着鼻子,面露菜色的说道,“大人,这确实难闻,味儿这么大,他们晚上怎么睡啊。”
陈敬之同样皱着鼻子,不敢多呼吸。云依的尸体已经被来仪坊的张妈妈领走,云依死前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和李秀才结为夫妻,把她送过来也没错。现在问题是这个李秀才不开门,就这么把云依仍在了门外。
陈敬之不耻李秀才的做派。
陈敬之挥挥手,示意陆捕快去敲门。
陆捕快人高力气大,宽厚的手掌把门拍的砰砰作响。躲在屋内的李秀才瓮声瓮气的说道,“谁啊,让不让人睡了。”
陆捕快眼睛一瞪就想踹门,被陈敬之一把拉住。
“开门,是我。”陈敬之的声音不大,但极具威胁,屋内安静了片刻,就听见有人叮叮咣咣的跑来开门。
接着,就看见一个面如菜色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
不等李秀才说话,陆捕快就忙招呼人把云依给抬进屋里。李秀才忙慌张的想要去拦,可是官差们根本不听他的话一般,自顾自的把棺材板往屋里抬。李秀才是文弱书生,哪里抵挡得住这些训练有素的官差,稍微用力一挤,就把人给挤到一旁。几人动作麻利的把棺材板放到了李秀才的卧房门口,这才出来。
“大人,您看…这……这……”巧舌如簧的李秀才,一时被这场面惊的说不出话来。只好苦着脸祈求般的看着陈敬之,希望他能够明白他眼神里的意思。
但偏偏,一向洞察人心的陈敬之今晚眼神不太明朗。
躲开了他祈求般的视线,转而看着屋内的棺材板。月色银白,那凉凉的光晕均匀的铺洒大地,四周蝉鸣阵阵,若不是这股味道,这是一个寻常不过的夜晚。
“难道你不愿意把云依好生安葬?”陈敬之的声音冷冷,看着李秀才的目光也冷如刀。
“这……”李秀才羞愧的低下头,“这怎么可能愿意,这人都臭了。”
“那也行,既然你不愿意就算了,那我便把人抬走。”陈敬之冷冷看着眼前这个胆小如鼠的男人,眼里的嫌弃一览无遗。“可是,人家云依生前可是给了你无数钱财用来成亲之用,现在成不了亲了,你是不是应该把这笔钱拿出来安葬人家。”
“那钱都给我了怎么还能要回去。”李秀才脱口而出。
“你说的对,都给你了哪有要回之理。云依姑娘要是泉下有知的话,想必也很认同你的话。”陈敬之冷声说道。“那你等云依姑娘哪天自己来和你说。”说着,若有所思的看着他这不太坚固的房门,嗤笑一声。
“大人咱们可是读圣贤书的,你还信这些。”李秀才瑟缩了一下,随即尖声反驳。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陈敬之看着鸣县底气不足的李秀才,微微笑了笑,只是那笑在银白的月光下,着实有些渗人。
“人家云依姑娘把毕生所攒的钱都给了你,你说你现在拿不出十两银子给人家一个交代,你说你做了这么缺德的事,还能让人家云依姑娘泉下有知吗。”
“听说云依姑娘生前最要脸面,连给人家张大富做续弦都不愿意,就想嫁给你做正妻,你这样辜负她,当真不怕半夜人家从坟堆里回来找你。”
“你好好想想,要么把云依的钱吐出来,要么,就好生把人家安葬。”
“你是个读书人,应该知道要怎么做。”
话毕,不在和他废话。和来时一样,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走了。
李秀才踉跄了几步,想要再说什么,可是张开嘴又不知道如何开口。一脸的菜色,想抱怨又不知如何去开口,想回卧房又不敢往前一步。
毕竟,陈敬之可是把云依的尸体放到了他的卧房门口,他怎么回去啊。
月色轻轻铺洒大地,刚刚的蝉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微风渐起,带起院内的小门轻轻作响。
仔细听时,又好像有一双小手在敲门一般。
李秀才捂住脸,痛苦的蹲在地上,风声渐响,那声音越来越近,风带起了他的头发,好似有一双在轻抚他的脸颊。
朦胧间,李秀才猛然抬头,看见了一阵狂风刮过,不偏不倚的,那股风径直朝棺材板上的云依尸体而去,盖在身上的白布,被那股风掀开,露出一个腐烂到了极致的脸来。也不能说是脸了,被水泡,又被仵作检查,再加上这几天的天气,尸体上的肉已经掉的七七八八,露出了阴森的骨头,眼珠却还完全挂在眼眶里,不甘的望向李秀才,干瘪的眼珠依然黑白分明,像一个不知道何时会醒来的恶鬼。
轰…
李秀才尖叫一声,撒开腿就往外跑。
他看见,
他分明看见……
看见云依从棺材板上坐了起来,歪着脑袋,看着他。
鬼啊……
————
起风了,风吹的窗棂吱吱作响。云依睡不着了,翻来覆去好几次后,还是起身,披了件外套,去把那被风吹的吱吱作响的窗户给关上。
门外,一人提着摇晃的灯笼打远处慢慢走过。
文妙定睛看去,竟然是陈敬之。
这么晚了,他不睡觉,在外面晃什么。
想着,也穿好了衣服,拉开门出去,轻手轻脚的跟在了后面。
又一阵风来时,吹的灯笼摇摇晃晃,陈敬之低头扶稳灯笼时,看见了身后的一道影。
吓了一跳,连忙回头看去。
发现是只着单衣的文妙。
“你怎么起了?”
“你这么晚去哪了?”
两人异口同声,借着灯笼昏昏黄黄的灯光,两人的脸都在这夜色里有些不好意思。陈敬之抿着唇,往文妙那边走了几步。
“这么晚了起来做什么?”
“你呢。”文妙歪着头,一张脸素着也好看极了。“这么晚你去哪了,又有案子了吗?”
提到案子,文妙的眼睛咻然亮起,灿若星子。
她倒是和别的姑娘不一样,别的闺阁姑娘听见了案子都吓的躲都躲不及,没想到她却表现的异常上心,胆量也大,他听见好几次吕仵作夸赞了她。吕仵作一向心气高,再加上别人都嫌弃做他那行当的晦气,一般不和人打交道,没想到新来的县老爷夫人,竟然得了他几次三番的夸赞。
“你好像很期待有案子。”
“没。”
“那你,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短短几句,陈敬之就将话题岔开,转而转到了她身上。
文妙盯着自己的脚尖,诚实说道。“起风了,风吹的窗户一直响。”
他想起来他那间房的窗户确实有些问题,每到吹风下雨的时候,就一直咯吱咯吱的响。不过住到了偏院,他倒是快把这个给忘了,经她提醒,他才悠悠想起这件事。
“那间房的窗户确实有问题,明天我找人来修。”
“好。”
简短的对白过后,两人又是一阵沉默。
他们并不熟悉,要不是这几天有案子,他们可能连这样凌晨聊天的机会也没有。
陈敬之不知要如何和她继续下面的聊天,和她单独待在一起总是没有一群人在一起自在。不知道自己会说错什么让她不高兴。
文妙亦是。
深更半夜和他单独一起,想要问案子,又害怕自己表现的太在意会让他反感,但是又好好奇不已,整个人抓心挠肝的很。
“今天,张妈妈把云依的尸体放到李秀才门口了。”
“啊?”文妙心里咯噔一下,放门口是什么意思。
只见陈敬之在夜色里轻轻笑了笑,然后才道:“张妈妈说云依死之前就想和那秀才做夫妻,现如今放哪里都不合适,只好抬他家去了。”
“可是,那李秀才愿意吗?”
“要是不愿意的话我可就要追究他还来云依之前所赠的银钱,他还了赌债,自然是拿不出来,所以他必须得给云依找个好地方安葬。”
过了小走廊,便是正房口了。
他们并肩同行的这段路,马上就要到底了。
“那他要是不愿意呢,”文妙问道,像李秀才那样一个在公堂上能把自己责任撇的干干净净的男人,实在不像是一个能妥善安葬云依的男人。
“不愿意的话,就只能还钱。”
文妙顿住脚步,诧异的看着陈敬之。所以,他的意思是……
真没想到,这样一个县老爷居然会做这么赖皮的事,他的意思是用云依的尸体去压制一个赖皮的秀才,现在这个李秀才不安葬云依都不行了,不仅没有钱,还没有退路,现如今还有衙门镇压,进退两难。
不敢想象,这大半夜的,一具已经破败不堪的尸体就放在家门口,先不说尸体有多可怕了,就那个气味,也是闻一下都要反胃,更别提住在李秀才家旁边的邻居了。
陈敬之完全是把李秀才架在火上烤。
但,烤的好。
“你真是……”文妙抿着唇,无声的笑了。
“我真是什么?”陈敬之看着她的眼睛,追问。
文妙一怔,没想到他会这么直白的回问,风又渐渐吹起,今日陈敬之是便服出去,墨发高束,吹的他的发带一直轻抚着她的脸。
夜色下,两人无声的静默。
风吹的这么频繁,明天应该是个难得的凉爽天气。
“过几天有个好日子,虽然不像那天那个一年难得一遇,但是这个日子也算不错。”陈敬之静静看着文妙恬静的脸,把憋了几天的话总算说了出来。
他的确欠了她一个好典礼。他自己认错,又害怕她还因为这个生气,所以这几日他提都不敢提,要不是今晚的夜色正好,他估计还要在心里藏一会。
“我虽然不是个大富大贵之人,但是,以后有我在,断不能让你受了委屈。”
“以后,家里的账目你说了算,家里的一切你都说了算。”
“包括我,你也说了算。”
闻言,文妙的一张俏脸红的彻底,视线不敢再往陈敬之身上看,却又不知道该看往何处,一时间上上下下的,如同她此刻狂跳的心脏。
“你刚来的那天,让你受委屈了。”陈敬之轻轻说。
文妙摇摇头。
她不觉得委屈,甚至觉得很开心,来到这里短短十几天,已经比她在渠州十几年还要精彩。比起闺阁里的生活,她更喜欢这里。
这里,全是对未知生活的向往。
“我现在只是一个小县令你也没嫌弃我,只要有我在的一天,我就会保护你一天。”陈敬之原本以为,他被降职,后又父亲去世,任何一个姑娘也等不到这个时候,在渠州应该有无数名门公子比他要好上上千倍,不至于要等他。
她等了,也来了。
陈敬之的心中涌起一股奇怪的感觉,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人生二十多年里,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他好像,找到了一种依靠。
这种依靠的感觉,是他失去双亲后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文妙穿的单衣,外面只披着一件外衣,风依旧在吹。
“院子里的杏树是你买的吗。”文妙想到了今天的甜杏糕,第一次吃到这种口味的糕点,让她又欣喜又意外。她那天只是随口和刘妈妈聊天说起了这个,没想到,他却记在了心里。
“嗯,甜杏这种时令果子只在春夏季节才有。不知道能不能保存到冬天,要是不行的话,就让刘妈妈做成蜜饯,虽不如新鲜的杏子,但也好过没有。”
“喜欢吗,”
“嗯。”文妙轻轻点了点头。
“卧房后面还有一小块空地,赶明儿可以让刘妈妈让家丁把那块整理出来,种上你喜欢吃的果子树,到时候夏天可以在亭子里乘凉,有果子成熟了,可以摘下来做果子酒。”
陈敬之的声音不疾不徐,文妙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他指的方向,正是卧房后面。她从来没有去过那后面,竟然不知后面竟然还有一块地。
“真的吗?”
“真的。”
不知何时,陈敬之牵上了文妙的手。
她的手细细软软,柔软的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触到她掌心软肉的一瞬间,陈敬之觉得自己心脏的一角好像被人击中一般,那被击中的地方仿似长出了触角,触角蔓延至四肢百骸。
他好像…
走不动道了。
只能痴痴望着文妙柔美的脸。
文妙的脸也涨的通红,却仍然鼓足勇气,回握住他。
风停了,消失许久的蝉鸣又不知何时时远时近的叫起来。一高一矮的一对男女并肩而立。被风吹散的月亮不知何时又再次爬了上来,将他们的身影拖的老长。
身影隐隐约约,却始终相依。
——
全文完。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