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弟子们看着上课难得这般严肃认真的嫣雨君,面面相觑。
小师叔吃错药了?
不知道啊,跟二师伯进修去了还是又让掌门扣月薪了?
要命,平时上他的课最轻松了,今天怎么一个包袱也不抖了,怪不适应的。
花焚熠自顾自讲课,苏潋影依旧埋头睡觉,直到耳边啪一声巨响,惊得梦中人差点跳起来。
“打雷了?”
烟暖阁里静悄悄,只剩她和坐在讲席上垂眸看书的花焚熠。
现在就很尴尬了,不想说话也得跟他说,自顾自走掉好像不太好。
天公不作美,外面开始下雨了。
苏潋影磨磨蹭蹭将书本收进小布包里,迈步走到烟暖阁门口的位置低声呢喃一句:“嫣雨君我先走了……”
随即逃也似的快步走出烟暖阁,仿佛这屋子里有什么吃人不吐骨头的猛兽。
花焚熠似乎看书入迷了,或者是没听见或者是不想说话,他没有回答,苏潋影匆匆忙忙打开伞往外面走,听到背后的脚步声下意识回过头,只见花焚熠整个人站在雨幕里,苏潋影连忙回去踮脚给他打伞。
“您去哪儿啊,我送您过去。”
花焚熠垂下的发丝湿糯糯贴在他脸颊上,两人走在雨中,苏潋影撑伞撑得很辛苦,毕竟身高差在那儿摆着。
伞柄被人接过,一只温暖干爽的手将她整只手包裹起来,牵着她缓缓往前走,暗哑的声音自她头顶传来。
“你很讨厌我?”
“瞧您说的,哪有啊……”苏潋影有些尴尬,盯着自己的脚尖,湿滑的地面上泛着圈圈涟漪,看久了有些眼花。
“不讨厌?那就是喜欢了?”
苏潋影有些错愕地抬头,花焚熠目视前方,从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清俊的侧脸。
不讨厌得出的结论是喜欢,这是什么逻辑?
苏潋影还没转过弯来,花焚熠的问题又接二连三抛了出来:“你又去找谁帮你做功课了?他教的比我好吗?”
苏潋影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挠挠头干笑道:“啊,你说那个事啊,我暂时没找到合适的人选。”
“那你觉得谁比较合适?”
苏潋影眼珠一转:“不知道,我再想想看吧。”
这一想又过了四天。
土曜日弟子们是没有安排课程的,峰主们自然也不用准备授课,但花焚熠自午后就一直待在烟暖阁,似乎是在等什么人,嫣雨峰的弟子们偶而会进去请教自家峰主几个问题。
最后一个弟子递上书本时,暮色渐合。
“先生,甲骨文的‘原则 ’两个字怎么写?”
花焚熠微一抬眸,眼前的人没有穿统一的弟子服,而是一袭碧色襦裙,校服大概是洗了没干,而她发丝上也沾着些许水汽。
“这么晚了洗什么头发?白天干嘛去了?”
嘴上这样说着,抬手凑近她披散在身后的发丝,掌心腾起的热气很快就烘干了潮湿的秀发。
白天自然忙着在莲华峰蹭饭,在鹿鸣峰抓宠物啊!
“学习,忙着学习。”
花焚熠也不拆穿她,自顾自垂眸看书。
苏潋影颇有些挫败。
得得得,当我欠你的,她伸出了手,笑嘻嘻道:“嫣雨君,握手言和吧,这同在屋檐下常来常往的,老是冷战也不是办法,多影响咱们梵净山师慈徒孝的氛围啊。”
万一给我期末挂科了我找谁说理去。
花焚熠没有去握她的手,拿书轻轻挡开,半垂着眼皮,薄唇微启:“要跟着我学就不要耍小性子,一言不合直接摔门而去,这点可能做到?”
苏潋影连忙竖起三指,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能!一定能,我若是再耍脾气,你一脚给我踹出嫣雨峰都行,我绝无二话!”
花焚熠自然不想与她插科打诨,多教她点东西算是对先前之事的补偿,至于以后她爱怎样便怎样。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楚纤茉自知没有苏潋影那样天赋异禀、有过目不忘之能,所以只好笨鸟先飞,努力跟上她的脚步,往往在苏潋影还呼呼大睡的时候就起床读书了,晚上回来也是在夜深人静时埋头苦学。
可饶是如此,却有些本末倒置,在课堂上困得打起了瞌睡,宋霜向来不惯孩子,见有人发困就点名提问。
楚纤茉一惊就清醒了过来,可是刚才根本没听见问题是什么,不敢看宋霜的眼睛,低着头满脸愧色。
苏潋影遇到草药学就逃课,被宋霜点名点怕了,宋霜督促了几次再也懒得管这种烂泥扶不上墙的学生,于是前者更加肆无忌惮地逃学旷课,大白天躲屋里睡觉,要么就约着臭味相投的几个师兄弟下山玩,以至于进山短短三月,身上背的处分比写过的作业还多……
一女弟子冷嘲热讽道:“师尊,人家可是卯时就起来奋发图强了,许是脑子太笨了才会记不住这些药材的用途吧,毕竟咱们修仙一途终究是天赋比努力重要。”
宋霜看向满面羞红的她,最后制止了哗然的众弟子,声音依旧淡而无波:“肯下苦功是好事,但也要找到适合自己的方法,否则只是徒劳无功。”
宋霜这句点评很是中肯,但在众弟子听来都是对楚纤茉这个差生的怜悯,连她自己也这么认为。
她坐在池塘边看着那本《药经诠注》,想翻开但听到背后的欢声笑语又做贼心虚般将书本藏在了衣裙下,如此反复了五六次终于放弃了,袖着书回到了房间里,有心不学了,或许这样就不会被大家排挤了,但到了晚上,她怎么也睡不着,想起明天的课业越发烦躁,于是拿起枕头下的书,慢吞吞地下床穿鞋,轻轻推门出去来到了药圃里,对着月光找到了一味草药,蹲在那株草药前跟它大眼瞪小眼。
“断肠花,锯齿状叶片,一次性生三朵白色花苞,剧毒,误食后三个时辰内可以无情泪救治,七个时辰后则药石无医。”
自信满满地打开书一看,楚纤茉哀嚎一声抱住了头:”怎么又错啊!”
“咳……”
楚纤茉一转头吓了一跳,慌忙低头行礼,却把手里的药经摔了出去,她还没来得及捡起来,书已经飞到了宋霜手里。
他翻看着楚纤茉的书,书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仔细一看几乎都是他说过的注意事项,有几页连他随口说的无关紧要的琐事都记。
兰室的茉莉花干枯了,记得浇水。
晨起记得在药庐里洒水。
下课后记得打扫药庐。
等等等等。
怪不得他最近觉得兰室的花草精神了许多,原来是她……
将书还给了她,轻声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在这儿站了一会儿,你记得太杂乱了,自然容易东拉西扯,回去之后将各种药材的相似点与不同点整理出来,明天……后天课后交给我。”
他转身离去,留下楚纤茉一个人在夜风里凌乱。
现在怎么办?早知道就不来药圃背书了……
算了算了,还是早点回去睡觉,然后就该起床晨读了。
课后她本想将自己整理好的草药分类拿给宋霜看,但是一直磨叽到教室里的人都走了一大半还是不敢,咬咬牙继续在心里给自己加油打气。
要不等所有人都走了我再拿给蘅泽君看好了,就这样……
可是药庐里的弟子还没走完宋霜就先走了……
楚纤茉欲哭无泪,手里捏着皱巴巴的一叠纸不知该如何是好,擦了一把头上急出来的热汗,安慰自己道:算了算了,当时蘅泽君说了后天要,那么明天上课再给他好了。
她松了一口气抱着书本和作业走出药庐,刚走没两步忽然僵住了,整个人宛如石化。
苍天啊!她忘了明天是土曜日啊,蘅泽君不在药庐的,那要怎么办?难不成,难不成去梦湉斋找他吗?
楚纤茉恐惧地摇摇头,再借她一百个胆子她也不敢主动去找宋霜啊,光是看着他那张脸就感觉脑子里的知识全忘了,万一他一时兴起问她几个药方怎么办?
但不去交差好像也不妥,楚纤茉翻来覆去一晚上睡不着,连装病这种理由都想出来了,但最后还是知趣的打消了这个念头。
在药尊面前装病,找死呢?
最后她还是磨磨唧唧来到了梦湉斋外面,紧张地心脏怦怦乱跳,胸口如同揣了一窝兔子,连手脚都冰凉了。
在门口转了三圈,最终壮着胆子咽了口吐沫踏上了梦湉斋干净到一尘不染的木制台阶,院子里的荼蘼花散发出淡雅的香气,让人有些飘飘然,她抬手轻轻敲了三下半掩着的木门,嗓音有些干哑道:“蘅泽君?您在吗?”
不在不在,老天保佑,数到三我就走!
“嗯。”
屋子里传出淡而短促的一字回应。
楚纤茉咬了一下嘴唇,伸手推门进去,环顾了一圈满是书架、汗牛充栋的房间,不止一层是书,顺着楼梯往上看,二楼还是陈列着满满当当的书架,好不容易才在书堆里找到了一袭玄衣的宋霜,他在二楼一排书架前凝神搜寻着什么,修长的右手食指在一排排书籍的名目前掠过,专注而迅速,旁边的空桌上摆放着厚厚的几本书。
楚纤茉磕磕绊绊说明了来意,心中有些懊恼,她在苏潋影和其他人面前说话都很顺畅啊,但在宋霜面前舌头仿佛是刚长出来一样。
宋霜抽出了其中一本书也放在了桌子上,随后朝楚纤茉一伸手,楚纤茉连忙把一摞纸递了上去,宋霜垂眸看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一般,明明半炷香不到,对于楚纤茉来说仿佛过了几个世纪那么漫长。
她一抬眸看到了宋霜有些消瘦的冷峻面容,浓密而纤长的羽睫半遮眼睑,在她的印象里,宋霜好像从未笑过,虽然弟子之间都传言他是个面瘫,但她不这么认为,或许只是跟她一样,不喜欢与人说话吧。
“可都记住了?”
楚纤茉正神游天外忽然被这么一问吓了一跳,半晌才语无伦次道:“大概都记住了……”
宋霜不赞同地看向她,语气略有些生冷:“什么叫大概?身为医者,半点差错都可能置人于死地,我且问你,若有人在历练中身中尸毒,你该如何应对?”
楚纤茉迅速回想着自己记过的笔记,声如蚊蚋地回答道:“应该先让伤者停止走动,然后逼出其伤口处的污血以糯米敷之,再熬糯米粥与其服下,若情况恶化则需要以生人血喂养之防止其发怒癫狂,同时需要注意观察其獠牙长度,齿生三寸则回天乏术,在这之前还可以寻找四阶以上符咒系修士布驱魔大阵救治。”
说完她抬头看着宋霜,对方依旧神色淡漠又接连抛出几个问题,一个比一个难度升级,还设置了各种限制条件,有些连书本上都没有答案,楚纤茉苦思冥想,刘海儿都被汗水打湿了。
“嗯……如果……如果身上所有丹药都已用尽,或许还可以去附近的山林里寻找。”
“时不我待,我说了此人是急症,随时可能毙命。”
“那,那应该用传音符咒等去联系所有能联系到的朋友,请他们出手相助或是帮我购买需要的丹药。”
宋霜仿佛依旧不满意这个答案,又道:“若你的朋友都远在千万里之外呢?”
楚纤茉小脸皱作一团,这重重关卡设置的,明显是要这人死啊,一点活路都不给人家留。
最后她期期艾艾道:“那,那我只能带着这人去往最近的城镇附近,求一线生机。”
本以为又要被批评了,谁知这次宋霜却许久没说话,楚纤茉等得有些忐忑,一抬头却见宋霜出乎意料地点点头:“你可知,医者本分是什么?”
楚纤茉挠挠头:“救死扶伤。”
宋霜:“是为患者争取最后一丝活下去的希望,所以,哪怕你的患者放弃了自己,你都不能放弃他。”
“多谢蘅泽君指导,弟子受教了。”
“去吧。”
楚纤茉这才松了一口气,抱着那沓作业刚要走又被宋霜叫住了,她脑门上刚下去的汗又冒了出来。
几本书递到了面前,冷淡的声音也随之落下:“看完了再来换新的,书读百遍其意自现,实在有不懂的可以去问叶斐、盛祁星他们,再不懂的来问我。”
“好……多谢蘅泽君,弟子一定认真研读……”
楚纤茉不知道她最后是怎么回到逍遥峰的住所的,看着摆在书桌上那几本崭新的书籍,心里泛起异样的感受,抬手轻轻抚摸着书籍的封面,目光却穿透了窗户看着细雨绵绵的旷野。
镜子里映出一张床,蚊帐放了下来,被子在床上堆成蚕蛹状,里面塞了一只枕头假装是本人……
楚纤茉看着那床榻不由地浅笑,有时候她真的很羡慕苏潋影,羡慕她有那么好的家人,羡慕她出身修仙世家根骨奇异,羡慕她聪慧机灵,即使逃课睡觉也能轻轻松松通过各种测试考核……
别人羡慕嫉妒地咬牙切齿,她却摆摆手乐呵呵地道:“我一向走运罢了。”
楚纤茉羡慕她,可并不嫉妒,只是时不时有些焦虑。自打上梵净山以来,苏潋影的朋友就越来越多了,比如太曦峰的唐书戏、又比如莲华峰的江荀……虽然她一直说楚纤茉是她最好的朋友,并且坚持不懈地跟其他师兄师姐们介绍她,但楚纤茉依旧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苏潋影这般讨人喜欢,迟早有一天她会被别人抢走吧?那些师兄是真的拿苏潋影当朋友、看她年纪小多加照拂,还是另有所图呢?
可惜她再怎么旁敲侧击地提醒,苏潋影依旧我行我素,她都不知是其他人私下是怎么议论纷纷的。
俗话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楚纤茉听到这些闲言碎语已经不止一回了,她抱着书去潇湘峰上课,经过太曦峰后峰的一片竹林时就遇上了她和苏潋影两人的死对头。
那是先她们几年进门的师兄师姐们,据说都是修仙家族出身,一人是羲和洲吴氏的长女吴西西,一位是南蘋洲刘家的子侄刘慧思,还有灵煌洲门阀贵族子弟谢乙桥。
那俩师姐讨厌苏潋影和楚纤茉主要是因为苏潋影初来乍到抢尽了她们的风头,不仅几位首席师兄喜欢她,连风流蕴藉、孤芳自赏的花小师叔居然都对她青睐有加,这还能忍?还有那楚纤茉,装什么好学不倦、勤奋刻苦的小白花?摆明了就是装模作样给蘅泽君看的!她们可是专业的鉴茶大师,不揭穿这俩小绿茶的真面目誓不罢休!
而谢乙桥则是私下里跟苏潋影套近乎,装了三天半正人君子自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对人家动手动脚,对方毫不客气甩开玉骨鞭教他重新做人,这才恼羞成怒,经常在背后造谣,誓必要让其身败名裂。
现在好不容易逮着落单的楚纤茉,岂能轻易放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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