坞灵山下，苓安城。
此山何时诞生？此城何时建起？没人说得清。
常年湿润的空气，一年几熟的粮食。夏不热，冬不寒的气候，吸引了许多人在当年战乱迁徙的路上，在此处定居。
如今秋季，虽说树叶大部分已黄，只要风未动，金灿灿挂在地挂在树上，伴着晨起的余晖，风动，便扑朔朔地转着圈飘落。
宁瑜饶有兴趣地看着，甚至不分一眼去给站到身旁的叶识烛。
“穆师姐她，如何了？”
直到叶识烛开口，宁瑜才将目光挪开：“还不见醒，但我昨夜碰她的时候，她还动了一下呢。”
“冼烛这蛇毒渗入心脏，会麻痹躯体，先前一个修为不错的抓妖师被毒素入灵脉，也是两日才苏醒的，大概还要些时间，你现在还不如去城中逛逛，现在这时辰，应该能赶上早市。”
“还是不去了吧......我怕师姐醒了我不在身边欸。"
“你在身边又能做什么呢？”叶识烛笑道。
这一蛇一人......说话真是一模一样地呛人。
“而且现在去，应该能赶上早市的许多小食。”
“走吧，我俩一起去。”
宁瑜已经闪现到门口，眼中亮晶晶，满是对食物的渴望。
叶识烛：“......”
“终于知道为什么穆言寒会留你在身边了，完全就没什么伤害吧。”
“说谁呢！”
叶识烛看着宁瑜完全不设防的模样，也是无奈笑笑，从空间中拿出一个木盒来，藏在袖下。
直到走至府门处，她拿出那木盒，放到宁瑜手中，那盒子格外眼熟，惹得宁瑜回忆好一阵。
“龙丹，冼烛渡劫成功也用不上了，你替我交还天清门罢。”叶识烛出声提醒道。
宁瑜如同捧了个烫手山芋：“不会突然天降天雷劈我吧。”
“自然不会，那是天清门的阵法，又不是龙丹的，你再不收好，我可要反悔了。”
宁瑜忙不迭地将它放入空间中，似乎生怕叶识烛反悔的模样，心中暗暗落下一颗大石。
本来自己昨夜还琢磨着，回去之后要怎么与师尊和师姐们交代呢……
真是要睡觉就有人递枕头。拿着那枚龙丹，宁瑜的步伐都轻快了些，也不关身后的叶识烛有没有跟上，自顾自地说：“你真是个好人！”
叶识烛不明所以。
……
叶识烛对苓安城熟，不远几步，便不断有人同她打招呼，一口一个“叶老板”，同招呼声而来的，不少人也将目光放在身旁那位不眼熟的漂亮面孔上，少女穿着一身水蓝的齐胸襦裙，裙摆如同水波浮动，一看便价格不菲，长发挽起双垂鬓，额前有几缕发丝散落，松松垮垮，耳旁夹着朵同色的绢花，流苏穗子随着动作摆动，如豆腐般白嫩的面庞，恰到好处的红晕，指如青葱——正捻起荷叶中的小笼包塞到嘴里。
随后便被烫到了。
“叶老板身旁这姑娘，倒是有趣得很。”
宁瑜正龇牙咧嘴地吹气，心急的狐狸不知道包中带着汤水，舌头被烫得发麻，一时失去了味觉，又听见身旁有人夸她，只得要面子地强装镇定。
“嗯，是我的远方表妹，来城中游玩几日，”叶识烛笑着应付道。
不到几刻，熙熙攘攘早市中，铺主们全都知道了宁瑜是城中富贾叶识烛的远方表妹，随后，每路过一间铺子，那些糕点小吃不要钱似地往宁瑜手上放，宁瑜忙不迭地接过油纸包着的酥饼，口中还塞着吃食，口齿不清说着谢谢。
终于走出早巿，宁瑜手中拎着大大小小的油纸包，一脸钦佩看向叶识烛：“没曾想叶姑娘竟有如此威望！宁瑜膜拜膜拜膜拜你！”
“少来，”叶识烛轻弹宁瑜眉心，“这可是我年复一年积累的人缘，倒给你吃到便宜了。”
“话说你到底是做何生意的啊？”宁瑜一边吃着一边问，“怎么大家对你都如此热情？”
“做什么生意，这你就不必知道了，”叶识烛道，“你所见的苓安城内，大大小小的铺子，都有我的参与。”
“难不成是……收保护金的？”
“想什么呢……”
与叶识烛说话，宁瑜不知不觉便看向她的眼睛，那双眸子还是那样，没什么光亮，明明面上笑着，眼睛却如死水一般。
“当年……你复明之后，有没有觉得什么不对劲？”
叶识烛的手抚上自己的眼睛，这双“眼睛”，能够折射光亮，能让她看到面前的世界，游鱼走兽，花草树木……
她曾经过了十余年黑暗中的生活，空荡荡的眼眶，让她无法去任何一个地方，只能在小小一方熟悉的天地，不断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雨天，也成了她最讨厌的天气，那雨点落在脸上，打在屋檐，都如此冰凉，如此吵闹，让她仿佛回到那个被抛弃的，明明没有任何记忆的雨夜。
已经深深刻在血脉中。
复明后的第一眼，其实并没有如此美好，冼烛俊美的面容上，沾染着斑斑点点喷溅的、鲜红地扎眼的血迹，只需微微侧目，便能看到堆叠在院中的几具尸体。
冲进鼻腔中的血腥味，对于常年看不见的叶识烛怎么可能嗅不到？
“这是当年遗弃你的那一家人，嗯……还有那个出主意的稳婆，我将他们都杀了，就当给你做及笄礼了。”那时的冼烛靠在屋檐下笑眯眯道，看着他的这番杰作，近乎冷漠的残忍。
那几具残缺着，沾满了血迹的尸体上，无一例外地，眼眶全都空荡荡。
叶识烛的目光扫过那几具尸体，最后看着冼烛，也对他笑着：“谢谢你，冼烛。”
她的眼睛，是死人的双眼。
哪又如何呢？至少，她能看见了不是吗？
“当初……有什么不对劲的？我只觉得这世界的色彩，都格外新鲜呢。”
叶识烛道。
宁瑜隐隐嗅到一丝不对的气息。
“罢了罢了……不知者无畏……”
宁瑜打着马虎，捧着一堆点心回到了偏院中，推开门，却看见一个巨大的惊喜。
“！”
穆言寒早已端正在床边，发丝也早已被收拾得一丝不苟，昨夜被宁瑜扯乱的衣物如今也整整齐齐地穿好在了身上。
“师……师姐！”她一股脑将那些点心放到桌上，“你怎么样啦？”
“……这是哪？”穆言寒依旧答非所问。
宁瑜已经凑到了脸上，近在咫尺，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些距离，依旧能闻到宁瑜身上的食物香气，她今天穿得还是那么艳丽，这颜色的配饰几乎扰花穆言寒的眼睛。
宁瑜开口，有些支支吾吾地含糊其辞说了个大范围：”师姐，这是苓安城中，我还在想等你醒了，我们再赶路回去呢。”
怎么回事，叶识烛不是说要两日才能苏醒吗！宁瑜暗暗骂着，看向穆言寒，却见穆言寒的神情在听到苓安城时，稍稍怔愣了一下。
那本就有些苍白的面容，在此刻彻底失色，她抿起唇，试图掩饰着自己波动的情绪。
一阵无限的悲痛自心中蔓延，穆言寒寂静已久的情感，在此刻被刺痛了一瞬，而面前的宁瑜却在这时递来一个小笼包，口中嘟嘟囔囔地说着：“师姐，你先吃点东西……看你的脸色不太好。”
她在怔愣中没来得及躲开，那还带着些热气的小笼包贴上她的唇，不容拒绝的力度，就要往她口中塞。
宁瑜期许的目光下，自家师姐终于迟钝地张开唇，将那已经贴到唇上的小笼包咬了一口，皮薄馅厚，食物带着油盐的香气在舌尖绽放，然后下一刻，穆言寒趴在床边，吐到了盘中。
“……难吃。”
什么……？
宁瑜心碎了，疑惑地将那被咬了一小口的小笼包送到嘴里。
嚼嚼嚼。
嚼嚼嚼……
好吃的啊！
穆言寒看着她的动作，想起方才那熟悉的口感。
苓安这一处喜甜，连那咸口的小笼包都带着些甜味，熟悉的，明明甜丝丝的味道，却让穆言寒止不住反胃。
泛起一阵苦来。
她自从及笄那年辟谷后，就再也没吃过什么东西了。
穆言寒将目光挪开，站起身来，目光扫过桌上那些东西，数十年过去，那些味道依旧那么熟悉。
桂花糕飘来的甜腻的香气，将她的记忆撕出一条裂缝来，穆言寒一阵头疼，看着面前的宁瑜，伸出手：“庭芜，还我，启程回天清门中。”
她还是那么惜字如金，宁瑜这时候却起了反骨，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
“师姐，庭芜我得出了院子才能还你。”
穆言寒伸手抓住宁瑜的衣领，那张绝美的脸瞬间在宁瑜眼前放大，她的声音毫无波澜，却满满的威胁意味：“宁瑜，你是真的想死了。”
那么近的距离，长发都扫到宁瑜脸上，穆言寒本以为宁瑜会被吓到，乖乖拿出庭芜，可四目相对的瞬间，却看见她眸子里，流露着......痴迷？
这对吗......?
细长白皙的手指，柔软的发丝，如今天色大亮，宁瑜看见她那上扬的眼角处还点缀着一颗浅棕色的淡淡的痣，微微蹙眉，唇色清浅，高挺的鼻尖像要蹭到她鼻尖......穆言寒不知道宁瑜数百年从没被威胁过，初生狐狸不怕姐，身上清苦的气味搭建成一个诱捕狐狸的陷阱。
眼中水波流转。
“那你动我啊......师姐。”
小狐狸笑眯眯张口了，踮起脚，眼看就要撞上穆言寒的脸，领子上的力度一松，穆言寒猛然退后一步，拉开距离。
“……”
那痴迷的目光，让穆言寒仿佛被烫到了一样，看着宁瑜还想靠近，她又一次妥协了。
“罢了……你不就是担心我会与他人起冲突，”穆言寒道，揉了揉眉心，方才那一幕对她冲击有些大，“我不会动手的。”
她垂下眸去：“只不过，你与叶识烛同伙一事，回到天清门，是必定要受罚的。”
下一秒，面前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递来，那刻着天清门的纹饰的小盒子，还未打开，其中的物体就闪烁着金光。
那枚龙丹。
宁瑜得意洋洋地说：“那我把龙丹拿了回来，可以将功抵过吗？师姐？”
穆言寒手一动，顷刻间，宁瑜手上的盒子凭空消失，宁瑜下意识想收手，可那盒子已被穆言寒收到空间中。
穆言寒道：“一码归一码。”
说罢，她不再理会身后宁瑜的抗议声，动身走出房门。
如此费尽周折，兜兜转转，竟将我带来苓安城吗？
穆言寒心神暗动，那明明方才还有声音的院中，如今依旧空寂无人，宁瑜将那堆今日早市的战利品装进空间中急急忙忙地赶出去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
人居然在二人磨蹭的几息间，被叶识烛转移走了。
二人并肩走出这府邸，穆言寒回头看了一眼的府匾，如此奢华的门楣，与空无一人的大院对比如此强烈。
她自然能察觉到那抹妖类忽远忽近的气息，可此刻她身上毒素方解，身体还处于虚弱，且敌明她暗，贸然动手，自己不一定是对手。
身旁的宁瑜左顾右盼。
“师姐，我们往哪走啊，我不太认路啊。”
“跟着我。”
“师姐，你怎么那么厉害？你来过苓安城？”
“......闭嘴。”
“师姐，回去真的还要罚我吗？”
......
待到两人的身影远去，空无一人的府邸门口，叶识烛缓缓走出，身后跟着本该在山中避风头的冼烛。
“方才她是不是看见我们了？”叶识烛道。
冼烛点点头：“不愧是令众妖闻风丧胆的女人，我已达化神，她修为落后我如此，竟还能感知到我们的位置。”
“若她没有中毒，或许能与你一较高下呢？”
“欸，待会她失手给我打死了可怎么办。”
“你是祸害遗千年，才没那么容易死。”
叶识烛嘴上唾弃着，可那眉眼却是笑着的，手腕上手镯的温度依旧冰凉。
那是蛇类独有的，冰凉无比的温度，紧紧地缠绕着她的手腕，却让她格外安心。
“昨夜起，全城的妖类都知道那位穆言寒到了这苓安城中，她真是结仇不少，”冼烛道，“若不是昨夜在我的宅子中，又忌惮城中抓妖师遍布，那些妖，怕是要将她撕开分食殆尽了。”
"我们已经帮她一次，当还那宁瑜的一恩情了。“
接下来，就看穆言寒有没有那造化，走出这偌大的坞灵山了。
师姐的往事即将回顾，二人的感情线会有很大的进展哦，这几章写得我爽爽的[害羞][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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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苓安城（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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