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珠下。
流光溢彩的珍珠忽闪的白光照亮女人的半边面容，她手中拿着急笺，那内容没有很让她欢喜，随即抬手，疲惫地揉了揉眼睛。
“师尊，发生什么事了？”
那是门派中大阵被破，才会发出的急笺，知道是门派中出事了，柳玥关心地凑上前问，指尖轻轻按上柳松喻的太阳穴，她长发披散，身上穿着寝衣，松松垮垮披着外套，凝神去看那笺上的内容。
“药阁中那枚龙丹，失窃了。”
“怎会？那枚龙丹，不是有天雷阵吗？”
“嗯，来者不善。”
柳松喻道，拉住那双正在给她按摩的手，顺着那手看向她，柳玥真是长大了，相比于多年前那瘦弱黢黑的模样，如今在她的供养下早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连肤色都养得白皙了不少，隔着那层光影，柳玥也看着她，平静的目光下，波澜随风起。
“过了今夜，需启程回门派中了。”柳松喻放下急笺，纵容着柳玥搂住她，轻轻的，温热的呼吸洒在脖颈。
“师尊，我们才出来两日......一切不能交给长老们吗？“
“言寒和宁瑜也不见了，若我再不回去，说不过去的。”
“......大师姐有化险为夷的能力的。”
“乖，待再过几年，时机成熟，掌门之位过继于言寒，你想去哪，师尊都陪你去。”
“好。”
柔软的脸颊相互触碰，甚至能感受到那细细的绒毛浅浅的呼吸声，少女微盍起的眼，懒惰而困倦的声音，轻轻落到耳中：“师尊，永远陪着我，对吗？”
“自然。”
柳松喻柔声回答，无奈地想，自己这徒女，似乎有些过于粘人了。
人声嘈杂，热闹的客栈中，鱼龙混杂，大部分是奔波的旅人，神色中明显带着疲惫。
直到两个的公子走了进来。
一位穿着一袭青衣，黑色的护腕捆在手上，玉冠束发，衣着华贵，腰间还系着一个狐狸形状的玉佩，上挑的眼尾也像狐狸一样，风流至极。
另一位一袭玄衣，整洁利索，没有过多的配饰，腰间还别着一柄镶着碧绿玉石的剑，面上没有什么神情，像是贴身侍卫？
“小二，开两间上房！”那位青衣公子将一块银子拍到柜台，那柜台的店小二开二人气质与穿着不凡，热情地接过银子。
“二位是一起的吗？小店只剩一间上房了，您看这......"店小二便道，便观察着这二位客人的脸色，那青衣公子没什么变化，倒是那玄衣公子面色更冷了。
“无妨，那就一间吧。”青衣转身看着玄衣，“如何呢......师......师兄？”
“嗯。”
如今外面太多人，让穆言寒这多年独来独往的人感到不适，只想快些找到落脚的地方。
得到回答的店小二利落地将人引到院后楼上的上房去，替二人添置了些茶水后，还贴心地关上了门。
一关上门，穆言寒便甩了个屏蔽咒，宁瑜马上原形毕露，拆下发冠，嘟嘟嚷嚷：“束得我头痛......”
二人今日决定在城中修整后，穆言寒思索之下，还是决定男扮女装，更便于在行走，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结果宁瑜喜滋滋用法术变了身富贵行头来，同样的引人注目。
......
穆言寒端坐在茶桌旁，看着茶汤漂浮着茶叶，缓缓将那茶杯凑近嘴边，抿了一口。
苓安城中盛产龙井茶，这茶汤自然也是龙井，清甜卷席舌尖，与记忆中那苦气倒是区别开来。
宁瑜也做到桌边，一股脑掏出了今晨的点心，空间中没有时光流动，那桂花糕还带着热气，几朵残花点缀其上。
宁瑜将那糕点推到穆言寒面前：“师姐，快尝尝，这茶可要就着糕点吃呢。”
面前的师姐却没有回应，宁瑜永远猜不透她要做什么，正当宁瑜以为又要被拒绝了，穆言寒却动了，指尖捻起那块的桂花糕，放入口中。
味觉果然也是一种记忆。
多久没碰过这桂花糕了？
穆言寒早已不记得了。在记忆深处，每当看见那精致无比的糕点，她嗜甜如命的性格一直在记忆深处叫嚣，可她依旧别开头，将那声音亲手推开，推远。
这份甜味，在幼时的某一天，因为害怕母亲的责怪，囫囵地吞下，如今细细品尝，才发觉，这桂花糕，明明没有那么甜的。
为何在记忆深处，它如此甜腻？甜腻得要霸占所有气味，甜腻得，感觉那阳光都晕开，看不清母亲的面容，看不清父亲的面容......
她手中捏着那半块糕点，不自觉地越来越用力，直到那半块糕点全然化作碎屑掉下。
宁瑜连忙伸出掌心接住，心疼极了：“师姐，不好吃也不能拿食物撒气啊。”
她算是观察明白这师姐了，不爱吃东西就算了，还总是与食物置气......
可那神情似乎又与平时生气愠怒的模样不太一样，眼眶有些微微发红，像是在想什么，湿润的眼睛看向她时，氤氲的水汽都将她平时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锋利消磨得一干二净——看起来，还有些可怜。
可惜这木头脑袋的狐狸，根本还没能参透“哭泣”“悲伤”诸如此类的情感，后知后觉，凑上前去，穆言寒却有些恼了，撇向另一边，半晌，才沙哑着嗓子说:“没有撒气，只是......太好吃了。”
随后，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竟抓过宁瑜的手腕，将那掌心的碎屑一股脑倒到了口中，那贴在手掌外侧，柔软的唇，让宁瑜一激灵，一阵异样的情绪，不明不白地在心中漫开。
即使那柔软只停留了不到一息。
宁瑜犹豫着缩回手，耳尖悄悄地红了，说：“那，那师姐你多吃点，我先去铺床！！”
说罢，她逃也似地跑进屏风中。
而穆言寒在此刻也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行为有多么不妥。心中又后悔又羞恼，站起身来。
屏风中，宁瑜也懵懵地捂住了脸，虽然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是本能依旧让她身后的尾巴止不住地摇。
她开始反复回忆方才，师姐的神情，师姐的发丝——以及她身上独有的，苦涩的味道。
太不对劲了……
她低下头去……
这是不是说明师姐和她的关系稍微缓和了一点？
在狐狸的天性中，表示友好的方式无非就那么几个，蹭蹭鼻尖，交换气味，摇摇尾巴，而人太复杂了，尤其是穆言寒，总让宁瑜捉摸不透，用着那样的目光看着她，却又会将她护在身后。
那个修炼着无情道，却被恨所困住的穆言寒。
穆言寒早已推出门去，这客栈房外，有着长长的廊坊，俯视着庭院中心，一株高大的玉兰花，如今近秋，只有光秃秃的枝丫，和挂在树梢几片黄叶，惹得人无意一阵悲凉之意。
穆言寒已经许久未踏足苓安城这片土地，城外的坞灵山下埋着她的梦魇。
她的故乡。
自母父逝世后，又一个七年。
那一年，她及笄，初次人间的历练，选择回到苓安......
穆言寒摩挲着栏杆，眼前的景色渐渐模糊，重影。
“那狼群，又杀了五个抓妖师？”
“可不是嘛……你看，这悬赏榜的金额又上去了。”
少女挤过人群抓妖榜前，抬头看向那榜上狼群的画像。
少女的身形在众位抓妖师中如此不起眼，所有人都没将她当回事，甚至还有人低声埋怨。
“这小丫头，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么，就敢挤进来……”
话音刚落，她抬手揭下那群狼的悬赏令。
坞灵山中，占据已久的群狼。这是块硬骨头，修道者懒得去碰，抓妖师难以啃下。
如此庞大数量、配合绝佳的群妖，不可能被形单影只的、还带着稚气的少女解决——众人都看着穆言寒远去的背影窃窃私语。
“不知天高地厚。”
“怕是要被撕成碎片了……”
支持的声音并不多，那个三伏天中的雨季，滴滴答答的雨点落下，将那些人的驱逐入屋檐下，偌大的街道，只留穆言寒孤身一人，踏出城门。
众人没想过还能见到穆言寒。
直至第三日凌晨，头狼血淋淋的首级被扔到抓妖馆领赏处，那日天色昏暗，风雨欲来，穆言寒身上血腥气浓厚，银色的剑柄□□涸的血迹染成暗红，手腕处遍布被猛兽撕扯到狰狞的伤口，脸上的血迹还未来得及擦干，她面无表情地将悬赏令拍到桌上，带着血痕，稚气未脱的脸上，无比浓厚的杀气与戾气，活脱脱地下爬出的修罗。
“领赏。”
少女浑身的血迹，以及周身低压无比的气质，让人们一时间忽略了她的年龄，忽略了她姣好的面容——只记得那一天，坞灵山上，三十多头狼妖尸体遍野，血流成河。
当年的她，其实差点死了。
怎么打败那群狼妖，又怎么割下那头狼首级的？
事到如今她自己也记不清了，唯记忆清晰地是那日，濒死中，她似乎恍惚间看见儿时的家门。
看见那门上悬挂的红灯笼，忽地被点亮了。
一瞬间，恢复了所有气力，狠狠地挥剑。
哗啦——
腥热的血溅到脸上，群狼失首。
成功将狼群清剿的她，先是拖着破败的身体，一瘸一拐回到找到了竹林深处的老屋前，年久失修的屋子早已如她一般破败，一人一屋相视而立。
她问，要是当初，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
是不是娘亲与阿爹，如今能站在门前等着她？
……
“吱呀……”
木门打开的声音，让穆言寒重新回过神来，回头看去。
宁瑜探出头来：“师姐，你在赏花吗？”
话刚说出口，她就后悔了，因为那树上只有零零落落的黄叶，哪有什么花？
宁瑜尴尬地凑近，看了看那枝丫，圆场道：“啊，是木兰花。”
“’庭院深沉坠海红，玉兰花下坐春风’里的玉兰，对不对？”宁瑜道，随口吟了一首诗句，笑眯眯道，那神情，像在等穆言寒的夸奖，“师姐，要赏花，怕是要等明年春天呢。”
宁瑜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了。
太好了，青丘中有个狐狸姐姐格外喜欢玉兰花，口中常念叨着这句诗，宁瑜也耳濡目染，自然而然地记了下来。
她没见过真正的玉兰，只在那位姐姐的朔影灵石中看到过，那雪白的花朵，没有任何绿叶衬托，明明是春季开的花，为何像雪一样压在枝上呢。
青丘之地遍地重瓣山桃，这样的纯白的花，是很难见到的。
宁瑜看着穆言寒，穆言寒不爱配饰，玄衣墨发，普通的木簪，连剑上都未曾别剑穗，不像宁瑜般招摇，叮叮当当，两人的身影被那棵玉兰间隔，仿佛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样的师姐，在宁瑜的世界中，也是第一次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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