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巢巡开了扬声器。无人说话,但他的耳朵很好,隔着信号网络,他听到了对面的呼吸声。
李聿燃的手机质量应该不错。呼吸合着风声,在他的耳边响起。很远的地方似乎有虫鸣,清晰可闻。
巢巡吞了口唾沫,嗓子里发出一声哑哑的“诶”,说:“……是我。”
李聿燃轻轻“嗯”了一声,说:“晚上好。”
巢巡有些尴尬。
快一年没联系的人,半夜突然打电话过来,光是想想都能尴尬得钻进地里。可是立刻挂掉电话也很没面子……李聿燃都接了!
巢巡想,据说全网联系不上的人,我一个手滑就这么打通了……不管他接起电话的理由是什么,硬着头皮也要说上两句才行。
“你……你在哪儿呢?”巢巡在心里拼命回忆以前给李聿燃打电话时候是什么情况。
他有些想不起来了,好像没什么特别……只能找找和祝可原聊天时候的感觉。
李聿燃说:“河市这的山里。”他回答的态度倒是比巢巡自然得多。光听李聿燃说话,几乎想象不出他们已经断联了快一年。
巢巡心里有点沮丧,他觉得也许在李聿燃看来,他们俩属于那种不需要经常联系的朋友。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这么晚拨过来。”
“也没什么……你上微博了吗?网上都在说,联系不上你。”巢巡避重就轻地说。
李聿燃说:“我在这里拍戏。山里面信号好差,剧组转来转去找了几个山坡,才发现我现在站的这个地方。支起天线,能有三格信号。”
这算是在和我解释吗?巢巡有些没想到,莫名其妙还有些高兴。
“三格信号啊,那还不错。"
“嗯。所以我现在站在这里,手举得老长,一点也不敢动。踏出这个范围一步,信号就变成搜索中了。”
巢巡笑起来。他觉得李聿燃在用一种很放松的态度和他说话,就好像他们还是之前那样的好朋友。
"这么惨?"
“还有更惨的。全剧组上下快百来号人,大家轮流排队来这里蹭网络信号。信号车来了都没用,人太多了。现在安排好了,每个人只有十分钟时间,错过了就得等一周。"
“那我……"
"我刚站到这里,你的电话就打过来了。”李聿燃说,“老天注定一样。有点巧。”
巢巡忽然觉得一阵酥麻,像是陷在柔软的被子里,感觉自己好像飘在云端,整个人轻飘飘的。
他想,李聿燃那边的山风好像有些大。
他又想,是这样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劲。只是一年左右的时间,李聿燃为什么突然这么会说话了?
但他今天还是喝多了。嘴里牙膏的薄荷味没压住嗓子眼里的干涩,酒精催发的他身上有些烫。巢巡飘飘忽忽地说:“啊……那、那确实好巧……“
李聿燃在轻轻地笑,就好像他真的很高兴。
“你在拍什么戏?”巢巡忍不住问。
“一场绑架戏。小角色,我演一个走投无路的绑匪,和别人把一个富家公子从城市里绑走,带到深山野林里,强迫他和我们玩生存游戏。”李聿燃说,“大概是这样的背景故事。具体我就不能说了,有保密协议。”
“感觉有点意思。你在山里拍多久了?”
李聿燃叹气:“半年了。前头还做了一些封闭培训,导演要求很严格,我快被折腾死了。”
“但是听起来,你很开心。”
李聿燃说:“唔……那证明我角色融入的还不错,我演的就是一个口蜜腹剑的骗子。”
被他这样几乎是刻意地提示过,巢巡陡然间清醒,像是当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十分钟很宝贵的,现在我专门把它给你了。巢巡,你就想问这些?没别的问题了?等下我还有一场夜戏……”
那种飘在云端的感觉消失了,巢巡几乎听不清他后面在说什么。风依旧在吹,他却失去了飞翔的能力,从高空坠落,下降,下降,重新落回地面,变成芸芸众生中的一个。
“李聿燃,你这是在拿我练戏吗?”巢巡一字一句地说。
李聿燃沉默了一下。虫鸣声不知为何停下了几秒,像是感知到了莫名的气氛,通话两头都是一片空白。
然后,他竟然又笑起来。只是这次,笑意里那种让人飘忽的感觉消失了。
“你才发现啊,巢巡。”李聿燃说。
巢巡心里一阵古怪……他们是朋友,但李聿燃是从什么时候起不再恭恭敬敬地叫他前辈、巡哥了?
他叫他巢巡。用一种平视的姿态。
*
巢巡的尴尬和不知所措一起升起,又渐渐转变成一种恼怒。
他一晃神,房间里突然充满了碎散的气泡,像是小孩子喜欢吹的那种,透明的,带着洗洁精的味道,数量多得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他想起自己躺上床的时候,又忘记拉上那层遮光窗帘。深夜城市的灯光从外面透进来,把泡泡晕出绚丽的五颜六色,每个泡泡里都有一个人,他们转过脸来,没有五官的脸一起盯着他。
巢巡感觉自己被重重包围裹挟,于是只能躲在这张角落的大床上,盯着还在跳动着数字的手机。
“有意思吗李聿燃,这样好玩?"他深吸了口气,把快要贴到自己脸上的泡泡一把挥开,“我就是看到热搜,想起你,想看看你si……有事没。”
李聿燃的呼吸声轻了些,但仍然规律,一呼,一吸。
他说:“虽然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事情,不过我大概能猜到……谢谢关心。没事,不影响的,极鲸那边会处理干净。”
巢巡心里冷笑,好官方的说法,简直就像工作室声明。
他想,也许下次他应该找李聿燃写那些没人想看的废话。处理干净?网上的傻X都快把李聿燃家三代祖宗都扒干净了。
巢巡生着闷气,没说话。
那头李聿燃小小地打了个喷嚏,鼻音变得有点重:“你是不是在心里偷偷骂我?”
他的语气又变了,这会儿有点认真:“刚刚让你不舒服了,我道歉。对不起,巢巡。”
巢巡心想,今晚的李聿燃好像过于能屈能伸了些,但他态度这么真诚,自己也不能再怎么样,不然显得自己格外介意。
他哼了一声:“算了。”心里却在想,郑青说的那句话一点也没错,李聿燃就是天生的演员。
他像是捉摸不定的风,在夜里回环游荡。
风是流动的,从不停留。
巢巡:“你……”
李聿燃:“你……”
他们同时住口。李聿燃的声音又软下来,有些轻,像是怕惊醒春夜里的动物:“你先说吧。”
巢巡说:“山里冷吗?”
李聿燃说:“白天还行,晚上挺冷的。不过我带足了厚衣服,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巢巡盯着手机,觉得真是一段毫无重点的对话。咕咕哒哒,鸽子闲聊的时候会说什么?
他浆糊一样的脑袋几乎要发出咕噜噜的冒泡声。也许是酒精的作用,一阵冲动突然涌了上来:“你……你怎么会喜欢冯纭?冯纭是很好,我也喜欢过她……李聿燃,你就这么喜欢姐弟恋?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拍戏的时候?你怎么不告诉我啊李聿燃……”
他说的话毫无逻辑,颠三倒四。但他就是忍不住了,哪怕李聿燃可能告诉他“无可奉告”,或者直接挂掉电话。
他理直气壮地想,这可是李聿燃自己说的,他问我有没有想问的。
电话的对面,李聿燃深吸了一口气,然后传来一声长长的叹息。
巢巡有些走神。他想起有一年他在仙本那过生日,等派对结束,他拉着李聿燃跑去潜水。
他在海里缓速游动,像只懒散的晒太阳的海狮。李聿燃就在边上,他时不时转头就能看到李聿燃嘴里吐出的一连串泡泡。
巢巡觉得自己其实对潜水没有什么特别的好恶,只是喜欢看蓝蓝的海。光从海面打下来,有一种空灵的美;转身向下,裸露的海床,游走的生物,远处那种浓深近黑。
生命是如此悠长,他在浩渺的星河之中什么都不是。忘记一切,连自己的存在都渐渐变得模糊。
但李聿燃是那种学什么都要学到底的人。他后来还找了教练,学了些自由潜。
春夜柔软。春风微凉。
李聿燃用一种淡淡的,又非常笃定的语气说:“巢巡,你喝酒了。”
巢巡一愣,一下子从半躺着的姿势坐了起来。竟然有些心虚,像是在作案现场被警察抓住的小偷。
“我才没……”
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想,我喝酒了,和李聿燃有什么关系?他又……
“……没……没喝几杯!”
“……”沉默。
巢巡拍了拍自己的脸,有些懊恼自己就这么不打自招了,于是恼怒道:“关你什么事?”
“关我什么事?”李聿燃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开始结霜:“是没我什么事。你这酒量喝到给我打电话……醉没醉你自己清楚。随便你吧,巢巡,你觉得不会影响你下周的活动,我当然没资格有意见。”
巢巡有些糊涂了,一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他哪里有什么活动?
“你少转移话题!先说清楚,你和冯纭怎么回事?”巢巡说。
李聿燃说:“你和程宜雪是什么关系,我和冯纭就是什么关系。”
巢巡一怔,有些张口结舌,只听对面李聿燃鼻子里好像哼了一声,很轻很轻的声音,有点冷,有点自嘲。
“你想知道?等……”
巢巡屏息等他,还能等什么?
电话里却突然失去了所有声音。
巢巡一怔,抓起手机,第一反应是这小子竟然真的敢挂他电话。
然后仔细一看通话时间,不多不少的十分钟。
他不死心的又打了一个语音过去,对面无人接听。试了电话,甜美的女声传来,“您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什么剧组这么抠门?
他倒回床上,哀叹一声。
今天晚上发生的一切如梦似幻。巢巡看着房间里的泡泡,他们好像感知到他的心情,变少了。
于是他关上灯,闭眼。让自己跌落进梦境深处。
—小剧场—
李聿燃坐在信号车边,盯着工作人员猛瞧,眉头拧得可以捏死苍蝇。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工作人员苦笑着说,“网络突然中断了,我们还在检修,争取半小时内恢复。”
何锦升晚上和李聿燃一场夜戏,于是通话放风的时间也和李聿燃安排在了一起,下一个人本来是他。
他是那种慢性子老好人,完全不着急。看到李聿燃这幅样子,想了想:“等下信号通了,我叫你过来,你再用会儿?”他这是想把自己的时间匀给李聿燃用了。
李聿燃缓了脸色,礼貌摇头:“谢谢何老师,不用了,马上要上戏,我该去准备了。外面……大家也都该睡了。”
何锦升笑:“怎么还叫我何老师。这么心急是家里有事?女朋友?”
他们都在这山里拍戏,并不是人人都已经知道热搜上的事,否则他也不会说得这么轻松。
李聿燃看了他一眼,说:“不是。”他收了手机,又叹口气。
“家里的鸟受惊了,有点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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