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随?”
沈渊不由驻足,掀眼看向祝姯。月光够不着此处,他整个人都像是从墨里浸出来似的。
方才吃了好一番哑巴亏,这会子逮着机会,总算能扳回一城。
“娘子这话,未免有些自作多情。”
沈渊抬手指了指楼上,那里比脚下更深更暗,瞧不见半点光亮。
“如今夜色已深,在下自然也要回房歇息。”
祝姯闻言,故作诧异地挑了挑眉,仿佛当真以为他心怀不轨。
她试探着问道:“你住在左舷厢房?”
“右舷。”沈渊言简意赅。
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像是要把她那点小心思彻底钉死:
“与你对门。”
祝姯配合地“啊”了一声,像是被这巧合惊得不轻,一双明眸微微睁圆。
其实此事她早已知晓,此刻不过是演给这男人看罢了。
须得让他以为自己当真是无心闲逛,对船上之事一无所知,才能让他打消疑心。
这出戏既已演完,祝姯懒得再费唇舌,便转身往楼上走去。
察觉衣袖被人死死攥住,力道大得指节都发了白。祝姯脚步一顿,侧头轻声问道:
“怎么了?”
南溪闻言打了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见祝姯神色关切,她忙讪讪笑道:
“太黑了,瘆得慌。”
祝姯听罢,心下顿觉好笑。但见南溪脸色不好,显然并非打趣的时候,祝姯只反握住她的手,引她踏上最后一级木梯。
长长的廊道漆黑一片,像是巨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等待吞噬过路之人。
祝姯朝左舷的方向一瞥,只见两间厢房门窗紧闭,连烛火影子都未曾透出。
船主与那位魏当家,皆未回房?
祝姯眸色一凛,心下若有所思,牵着南溪加快步伐。
在她们身后,那道不疾不徐的脚步声,也很快跟了上来,如影随形。靴履踩在木板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直到看见房门,南溪这才稍缓心神,从怀中摸出铜钥匙,弯腰对着锁孔摆弄。
与此同时,沈渊也已在门前站定。他并未急着开门,只隔着昏暗廊道,沉声开口:
“你若无事,夜里便莫要下楼闲逛。”
“尤其是底舱附近。”
沈渊语调平平,于发号施令一事上,倒真是驾轻就熟。
祝姯刚迈进门槛的脚又收了回来,回身斜睨着沈渊,心里直犯嘀咕:
这人是住在大河上吗?管得这么宽。
念头刚起,脚下船板忽而晃动了一下。祝姯连忙伸手去扶门框,随后无奈地想起,他们可不就是住在河上么?
虽是如此,心里那点恼意却无处发泄。祝姯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低啐了一句:
“朝廷鹰犬。”
不曾想对面那人耳力极佳,如此竟也听得分明。他唇角微勾,回敬了四个字:
“江湖骗子。”
“嘭”的一声,对面房门应声而阖,丝毫不拖泥带水。
祝姯一怔,随即也扭头进屋,反手将门掩上。
漆黑廊道间,复又归于死寂。
厢房里,南溪摸出火折子,凑近桌上那盏鎏银烛台,“噗”地吹亮。
橘色焰心随风摇曳,在壁上投下两道人影,忽而颀长如竹,忽而矮短似豆。
祝姯早已将方才口角抛诸脑后,径自行至雕花槛窗前。只消推开窗扇,便可见外面滔滔河水。
但祝姯并未赏景,而是探手去抚瓶中桃花。花瓣沾了夜露,愈发娇艳欲滴,指尖触及之处,柔腻如新剥荔肉。
几许幽香浮来,沁人心脾。祝姯忍不住俯身,将粉腮贴了上去,如幼猫蹭绒般来回摩挲,眸中漾起盈盈笑意。
“他他他……简直无礼至极!”
南溪背对着祝姯铺整衾褥,手下动作麻利,嘴里却愤愤不平地嘀咕起来。她将被角用力一拽,铺得平平整整,气却不平。
“区区金吾卫小卒,竟敢诋毁我们神殿之人招摇撞骗!”
祝姯闻得此言,不由扑哧笑出声来。她转身踱回榻边,伸手捏住南溪气鼓鼓的脸蛋:
“方才是谁在廊下嚷嚷害怕的呀?这会子点了灯,倒又威风起来啦?”
南溪双颊被揉作一团,支吾难言,只得任凭摆弄。
好在夜色已深,祝姯无心嬉闹,接过云锦衾被三两下铺开,拉着她便欲就寝。
南溪却仍耿耿于怀,甫得自由便又凑近耳语:“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我看那姓申的如此无状,想必他们太子也是这副狗德性。”
说着,南溪愈发激动,不由挽住祝姯胳膊,苦口婆心地劝道:
“殿下,您可千万不能嫁过去呀!”
“嘟嘟囔囔这些做什么?快歇下罢。”
祝姯抿唇轻笑,将锦被往上一提,直接把南溪脑袋蒙了起来。吹灭近处灯烛后,自己亦侧卧于绣枕之上。
黑暗如潮水漫涌,却无廊道间的阴森,反透着暖阁香闺的宁谧。
其实两国联姻,哪有那么多儿女私情可言?
她与皇太子的婚事,早在庙堂之上筹谋数载,连合婚八字都已焚表告天,唯待良辰。
而今双方年岁渐长,金陵那边却迟迟不见动静,似有拖延之意。
朝廷既不催促,祝姯更是乐得自在。
两厢各怀算计,博弈尚未至终局。但求日后烽烟不起,便是不幸中的万幸。
河涛拍打船身,一声递着一声,将人渐渐引入黑甜之乡。
祝姯想着想着,眼皮便愈渐沉重,睫羽如倦蝶低垂,昏昏睡去。
梦里神魂恍惚,她仿佛回到了喜塔神山。山前溪蓝草绿,峰染胭脂。
白羊披雪,赤羚如火,花牛斑驳似古锦。肥壮的牛羊群啃食着酥油草,毛皮油光水亮,活脱脱是绿缎上滚动的玛瑙珍珠。
先代神女婆婆盘坐在毡毯之上,膝头横着那面熟悉的羯鼓。炉火明灭间,金漆纹路在鼓面流转。
鼓点咚咚,应着北域大地跳动的脉搏。
-
“咚!咚!”
老船工赤脚踩在船板上,双手沾满黑乎乎的桐油灰,用铁凿一点点剔出朽木。
“老李啊,这榫头可得卯严实喽——”
陈四拖着长音从梯子下来,油灯在他手里晃出一圈黄晕,照见身后健硕魁梧的壮汉。
“船底要是渗了水,泡坏老大的金丝楠木,把咱们几个骨头拆了也赔不起!”
他只是顺道路过,还不忘贫上两句。
“哎!您就擎好吧,天亮前准能利索。”
老李头好脾气地答应着,从徒弟手里接过锉刀,磨了磨木楔子上的毛刺。
“老大,您慢着点台阶。”
陈四矮下身子,油灯几乎举到胯//下,替船主孟黑虎照出一条金光大道。
孟黑虎那大块头往舱口一堵,连河风都挤不进来。他踩着梯子往下走,船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甲下一层已被官差租去关押犯人,报官的“正经货”都堆在甲下二层。
只见杉木料子码得整整齐齐,上面还盖着官府税引。再往里,二十口柏木棺材逐一排开,棺头的描金寿字在黑暗里幽幽发亮。
舱底本就黑黢黢的,又存着这些寿材,大伙儿都觉得晦气,连船工们也不愿意过来。
“嗤啦”一声,陈四高举油灯,引燃壁上火把。火光下,人影和棺材板叠在一起,张牙舞爪地扭动着。
孟黑虎扬起蒲扇大的巴掌,拍在最近那口棺盖上,震得缝隙里的土灰都抖搂下来几缕。
“四儿,开个眼。”
“好嘞!”
陈四指甲抠进棺盖缝,使劲一抬——
棺材里金光迸溅,舱底霎时亮堂起来,差点晃瞎人眼。
定睛一瞧,里头竟铺着满满当当的金元宝。孟黑虎脸上横肉都被映得发光,像涂了层蜜蜡油。
“咕咚。”陈四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窜动,眼珠子早已死死黏在金锭上头。
他留心听着外头动静,发觉老李头补龙骨的凿击声还在继续,顿时沾沾自喜起来。
这事儿老大只告诉他,连老李头都不知道。
老李头……嘿!榆木疙瘩一块。
走私财宝的事儿要是告诉了他,他夜里都得怕得睡不着觉。
顾不上理会陈四在琢磨什么,孟黑虎喘着粗气,双手捧起金锭子,嘴角都快咧到耳后根。
陈四看得眼热手痒,却又不敢表露,目光往旁边一瞥,忽而被金银堆里的物件勾住。
“老大,那宝匣里头是什么啊?”
这匣子着实显眼,乌木为盖,四角包着錾花金片。锁扣处还嵌着颗鸽子血宝石,在金光映照下泛着妖异的红。
陈四手比嘴还快,手指头刚要沾到匣边——
“啪!”
孟黑虎一巴掌拍开陈四,力道之大,叫陈四手背立刻浮起四道红棱子。
“辛使君送给京中贵人的大礼,你也敢碰?!”
孟黑虎声若洪钟,吓得陈四脖子一缩,赶忙抽回手来。
“小的该死,小的该死!”陈四哈腰作揖,嘿嘿赔笑。
孟黑虎“咣当”一声合上棺盖,将那泼天富贵,连同陈四的贪婪,一齐锁回阴曹地府。
“走了。”
孟黑虎瓮声瓮气喝了一嗓子,甩开膀子就往梯子前走。
陈四不敢再多话,忙不迭擎起油灯,昏黄火苗子在他手心里直打颤,好歹给孟黑虎照出个亮儿。
“吱扭——”
二人刚在甲板上冒头,从河面飘来一股子腥湿雾气,就糊了他们满脸。
今夜不知何时起了雾,把个月色揉得稀碎,化作万千银星子在浪头上打滚,朦朦胧胧地绕着画舫。
孟黑虎跨出舱口,长长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挤出了泪花。方才打眼一瞟,早瞧见两个挎刀的侍卫杵在雾里,腰杆挺得比船桅还直。
“四儿!”孟黑虎神情显然不悦,像被什么东西硌了牙,“咱们船上怎的还捎带了鹰爪孙?”
陈四虾着腰凑过来,笑道:
“老大,这趟买卖都是老李头揽的客!”
“应当是看他们一行人不少,家伙什也多,想着多赚一笔租船的银子,总是好的嘛,也就揽下了。”
话没说完,孟黑虎两道扫帚眉就绞成了死疙瘩,喉咙里发出一串含糊不清的嘟囔,显然对此事不甚满意。
孟黑虎朝那甲板那头努了努厚嘴唇,语气轻蔑:
“不良人?”
在他看来,那些个寻常州府里抓鸡撵狗的衙役,不过是些混饭吃的地痞无赖,撒把铜钱就能打发了。
陈四闻言却吓得一哆嗦,贼眉鼠眼四下张望,这才贴着孟黑虎耳根子道:
“金吾卫!”
孟黑虎登时倒抽一口凉气,浑身腱子肉绷得铁紧,腮帮子突突直抽。
官是官,吏是吏。这里头的乾坤,他这刀头舔血的汉子门儿清。
寻常衙役是吏,见了芝麻绿豆大的官都得点头哈腰。可这金吾卫,乃是圣人亲军,正经的朝廷命官。能混成金吾卫的,哪个背后没点靠山?
在这帮活阎王眼皮子底下,运那二十口“棺材”,简直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见孟黑虎怂了,陈四眼珠子一转,忙堆起满脸笑褶:“老大,您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
说着,陈四指了指甲板下头:“小的都打听清楚了,他们这趟南下,是要押送钦犯回金陵。自家勾当还忙不过来哩!哪有工夫管咱们船底下的闲事?”
“只要咱们不往枪头上撞,那堂堂龙大王,犯不着跟咱们这些河里的泥鳅较劲。”
孟黑虎呼哧带喘半天,络腮胡子扎撒起来,像头被激怒的蛮牛。
过了一会,他终于点了点笆斗大的脑袋,算是信了陈四的话。
二人一前一后,踩着梯子往三楼上爬。行至转角处,孟黑虎脚步一顿,竟破天荒地停了下来。
他学着旁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对着那副神女画像煞有介事地拜了拜,嘴里念念有词:
“神女娘娘保佑……一路顺风,发大财……”
拜完神女像,孟黑虎喘了几口粗气,头也不回地上了楼,沉重脚步声消失在木梯尽头。
-
“啊——!!”
一声凄厉惊叫,如利刃裂帛,猛地划破东方鱼白。
祝姯霍然睁眼,胸中残梦尽散。身侧的南溪也跟着弹坐起来,嗓音里睡意未褪:
“殿下,外头怎么了?”
祝姯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眶,昨夜那羯鼓声仿佛还在耳边回响,震得她头颅隐隐作痛。
她掀开锦被,随手抓过屏风上搭着的紫色纱罗,飞快披拢在肩头。
“出去看看。”
祝姯声音平稳,将南溪紧张的情绪安抚下来。
“是。”
南溪赶忙从桌上擎起烛台,昏黄光影驱散一隅黑暗。
她们方拉开房门,对面门扉亦应声洞开。
廊间晦暗,烛影摇红。
祝姯抬眸,正撞见一双清冷贵气的丹凤目。
是沈渊。
他显然也是被惊叫声吵醒,身上只着素色中衣,墨发披散,愈显得肩宽腰窄。
四目相对,不过一刹。
顽劣河风忽顺廊道灌入,将祝姯身上纱罗吹得飘起。
“呀——”
祝姯轻呼出声,匆忙抬指拢住。衣襟松处,雪色乍泄,自莹润肩颈流泻而下。不过转瞬,又被紫雾轻罗温柔吞没。
沈渊何曾见过如此风致,呼吸骤然一紧。
他急垂眼帘,目光钉死在脚下船板,仿佛那里藏着什么天大的文章。
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沈渊紧咬牙关,腮侧线条绷如刀削。耳廓悄然漫起薄红,所幸无人察觉。
这番微妙情状,很快被嘈杂喧嚷的人声打断。
声响是从左舷舱房传来的,南溪高举烛台,努力朝那边照过去。待看清那厢是何情形,众人皆不由暗嘶一声。
只见一名船工伙计瘫跪在地,双手鲜血淋漓,正用手肘和肩膀“砰砰”砸着门板,哭嚎声早已不成调子:
“当家的不好了!有死死、死人……船上出人命了!”
“轰”地一声,孟黑虎赤膊踹门而出,胸毛如戟,环眼圆睁。他一把揪起船工领子,劈头盖脸地吼道:
“哪个龟孙蹬腿了?!”
满船骚动间,祝姯眸光掠过纷乱人群,飘向斜对角魏道孤的房间。
那扇门,依旧紧闭着。
任凭外面人声鼎沸,鬼哭狼嚎,屋里始终黑寂如墓,仿佛沉入一片与世隔绝的死水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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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棺中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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