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厮早不知何时退了下去,水榭里只剩下畹君茫然地与他相对。
对面的青年身形一动,迈步朝她走了过来,最后堪堪在她面前停下。
畹君还没搞清楚状况,鼻端先闻到幽淡的皂角香,随即眼前落下一片高深的阴影,极强的威压当头罩下来。
她仓惶地后退了一步,仰起头看向面前的青年。
他正低眸俯视着她,此刻离得近了,那寒潭般的黑眸冷光流转,清晰地映出她略带惊惧的脸。
畹君下意识地往他身后扫去。
隔着一池芙蕖,戏台上的热闹缥缈地传过来。倘若她此刻大喊,未必会有人注意到。
“怕什么?以为我会对你感兴趣?”
那压迫十足的青年忽然冷笑一声,抬手扔了个香囊到她面前的石桌上。
香囊络子上串的玉石磕到桌沿,发出清泠的脆响,像磕在了畹君心里。
这么好的珠玉,磕坏了多可惜!
畹君一阵心疼,低头看向石桌面上的香囊。
浅粉色缎面在日光下泛着莹莹的光泽,可见是极好的料子;上头用五彩丝线绣着百蝶穿花的纹样,绣工倒是一般,应该是哪个闺阁姑娘的贴身香囊。
“有劳你费心,千方百计在鸡鸣寺丢下这个香囊给我。”
时璲的声音淡漠得有些发凉,“原本怕有损谢姑娘的闺誉,拾了香囊准备还你,没想到一回来就听到我的谣言满天飞。”
畹君迎上他那略带嫌恶的目光,心中忽地豁然开朗:他这是认错人了,把她当成了跟他传绯闻的谢四姑娘吧?
她正欲解释,面前忽然金光一闪,时璲又丢了一枚金锞子到她脚下。
他长眉一挑,有些恶劣地笑道:“请你今后收收心,别再造谣生事,这金子就当我给你的谢礼。如何?”
畹君低头,看着脚下黄灿灿的金锞子,心里砰砰直跳。
出门前母亲再三叮嘱,务必找姨妈借够十两银子。而这金锞子看起来足有二三两重,能换回二三十两银子。
纵使知道这金子是用来侮辱人的,可那只能侮辱到金枝玉叶的谢四姑娘,侮辱不到她。
畹君犹豫了一下,认下了这个乌龙,慢慢蹲下身捡起了那枚金锞子。
明亮的阳光斜打在她的脸上手上,肌肤在映着光华如清透的白璧,比手中的金子还要闪眼。
畹君笼着手里沉甸甸的金锞子,对上时璲有些错愕的神情,朝他微微一笑:“我知道啦,以后不会了。”
她顺手拿过桌面上的香囊,像怕时璲反悔似的,不等他开口就转身离开了水榭。
时璲望着那道窈窕纤秀的背影,忍不住鄙薄地皱起眉头。
谢氏好歹是高门望族,怎么教养出的姑娘一副见钱眼开的样子,连好赖话都听不懂?
不过,若非那粗鄙之人,也干不出拿名声攀附男人的事。
他拂袖转身,晨间的朝阳从水榭斜穿进来,她方才站过的地方恍惚间闪过一道细白的光。
畹君平白得了一笔意外之财,心情相当地好。
她一面掂着手里的金子,一面暗忖道:
原来时二爷与谢四姑娘的传言是假的。只是时二爷行事未免太粗暴,半分面子也不给姑娘家留。倘若那番话是对着谢四姑娘说的,那她只怕要羞愤欲死了。倒不如我去做个传话筒,把时二爷的意思温和地传达过去,让他二人误会解开,我也不算白得他的钱。
畹君打定主意,仍旧往戏台那边走去。
上了阁楼,时问蕊立马凑了过来,问道:“是谁找你?”
畹君瞥见她眼中闪着看好戏的光芒,知她是明知故问,便半真半假地说道:“是时二爷找,只不过他要找的是谢四姑娘,听说找错人便让我回来了。”
时问蕊有些失望。
畹君顺势道:“你可知道谢四姑娘在哪里?我去转告她一声。”
时问蕊冷哼道:“人家是祖母的娇客,自然要在祖母面前尽孝。你要见她,恐怕人家还不想见你。”
畹君从这番言辞中听出来,时问蕊似乎颇不喜那谢四姑娘,难怪故意传错话,引她去见了时二爷。
她摸了摸荷包里的金锞子,这趟也算因祸得福,便不计较问蕊捉弄她的事,起身到楼下寻了个面善的婆子,央其去请谢四姑娘过来相见。
那婆子打量了一下她的装束,还当她是哪家的贵客,便颇客气地应声而去。
畹君重新回到阁楼上等待。
因解决了母亲交代下来的任务,她心中松快了不少,总算有心思打量周围的事物。
因是看戏,阁楼上的桌几摆着各色茶果点心,尤以其中一碟桃花面果子晶莹可爱,哪怕畹君不爱甜食,看着也是喜欢。
她心里一动,取了方干净的帕子包起一块面果子,准备带回家给妹妹佩兰吃。
再一想,母亲恐怕也难得吃这么精致的糕点,又包多了一块进去。
殊不知她的举动尽数落在时问蕊眼里。
时问蕊嫌表姐寒酸得紧,唯恐被人瞧见了连累自己一起丢人,便推说困乏,要回秋云院去。
畹君本就是同她一道出来的,时问蕊要走,她也不好多留。
只是谢四姑娘还没过来,她心中牵挂,正犹豫不定,问蕊已经下了楼去。
畹君只好跟了上去。
回到秋云院,她去换回了自己的衣裳,又将换下来的银紫罗衫原样叠好,送回去给时问蕊。
时问蕊没好气道:“谁要别人穿过的衣服?横竖你穿着好看,留着自己穿吧。”
畹君知道她是真嫌弃,便没推辞,将那件罗衫收了起来。
她又卸头上的钗环,摘下耳坠时却吃了一惊。
那左边的赤金嵌珠耳坠上不知何时掉了一个拇指盖大小的珍珠,正光秃秃的一个大洞空对着她。
这耳坠做工精致,也不知价值几何。
畹君素知她那姨妈是刻薄计较的个性,真做得出让她赔钱的事。这趟本就是来借钱的,反倒贴了银子进去怎么成?
她想了想,还是悄悄出了秋云院,循着记忆将路上看了一圈,都没见到遗落珍珠的影子,最后不得不找到水榭那头,却仍是一无所获。
畹君心中沮丧,今日来宾如云,那么大一颗珍珠掉在地上,只怕早被人拾走了。
她垂头丧气地走出去,谁知刚出水榭,远远见到有人迎面走了过来。
那一身鸦青色直裰并高挑俊朗的身形,不是那时二爷又是谁?
他身边还有一个俊秀儒雅的年轻男子,畹君认出是三老爷的长子时瑜。
他是郑姨妈的继子,畹君该唤他表哥。
因是认得,畹君怕迎面撞见,被时瑜拆穿了她的身份,到手的金子便不保了;且她和时瑜有点不愉快的过往,并不是很想见到他。
她不作多想,环视四周一圈,闪身躲到了水榭旁的芭蕉丛后面,借着宽大滴翠的芭蕉叶将身影遮得严严实实。
那二人近前,她隐隐听到他们谈话的内容:
“……前阵子姑苏有一伙水匪,清剿的时候竟流窜到金陵县郊来了。”
时瑜乐道:“那岂不是撞到二哥的地头了?合该他们倒霉。”
“那些水匪都是亡命之徒,”时璲忽然停顿了一下,似是往这边望了过来。
畹君心头一紧,将足尖往芭蕉丛里挪了挪。
好在他应当没有发现异常,又继续着方才的话说了下去,“我倒不惧,只是担忧那伙匪徒戕害周边百姓……”
那两人声音渐小,畹君长舒了一口气,待他们走远了,才小心翼翼地从芭蕉叶后面出来。
方才为着找珍珠,差点忘了谢四姑娘那桩事,还是趁机赶紧解决的好。她又踅回戏台那边,却不见了那替她传话的婆子的踪影。
畹君等了一会儿,此时戏台上正唱着《空城计》的最后一折,看戏的人已稀稀落落。眼见宴席将散,她不好多作逗留,只得回秋云院去再作打算。
回到正房,她不提还首饰之事,先朝郑姨妈道出来意:“这番过来原是有事求姨妈……阿娘说没银子给佩兰买药了,不知姨妈手头可宽裕,借我们十两银子周转些日子?”
郑姨妈闻言,脸上虚浮的笑立刻撇开了。
因为她继子的那桩事,外甥女大半年没上过她家门。如今竟肯过来,果然是盯着她的钱袋子呢!
“姨妈哪有什么银子?你别看我这屋里奢华贵重,其实连那帐子炉子都是公中的,当个摆设罢了!再说你妹妹佩兰吃的那都是什么药?人参虫草,侯府都经不起那样吃,何况你们那样的人家?我借得了一次两次,还能一直养着你们不成?你又没爹,你娘不肯改嫁,你也十七了,是时候张罗着相看个金龟婿要紧,好过天天琢磨我的钱袋子!”
畹君知道郑姨妈大概是不肯借钱的,可被她刻薄地这么戳着痛处,还是忍不住眼眶里蓄了层薄薄的水光。
她压下鼻尖酸意,仍然陪出一个笑脸道:“那……甥女想借姨妈的珍珠耳坠戴几日可好?过几日就还回来。”
她是打算着回去找颗差不多的珠子请人嵌上,虽然也要花点银子,可也比整件赔偿要划算多了。
郑姨妈方才拒了她借钱的请求,不好再冷脸;又打量着她去相看人家,也确实需要点上台面的首饰。否则人家金龟婿凭什么要她呢?
凭她那张好脸还是那短命爹留下来的官小姐的虚名?
思及此处,郑姨妈叹道:“罢,罢,你要戴便拿去戴几日吧。只是戴完了就还回来,别琢磨着拿去换钱,我心里一笔笔账算得清楚!”
畹君见目的达成,顿时如释重负,屈膝福礼谢过郑姨妈。
从侯府回到家里已是擦黑的天。
母亲郑云娘一早立在巷口,拉长了脖子等她回来。见到巷外出现畹君的身影,两侧灯笼透出的暖光晃在她身上,落下一层金纱般的光影。
云娘忙迎出去道:“如何了?你姨妈怎么说?”
畹君虽未开口,嘴角已压不住隐隐的笑意,从荷包里摸出那锭金锞子放在母亲手上。
云娘摸到沉甸甸的金子显然是喜出望外,口中直道:“你姨妈这回怎么这样大方了?”
畹君欲言又止,想了想道:“姨妈也关心着佩兰呢,怕她断了药。姨妈说这金子是送我们的,娘不必想着还了。”
云娘叹道:“你姨妈嘴上不饶人,心地到底是好的。”
畹君没接她的话,别过话头道:“娘明儿拿这金锞子换了碎银,先给妹妹拣药,也分五两给我零用。”
云娘皱眉道:“你要这么多银子做什么?”
畹君立住了脚步看向她娘。
云娘早先也是个美人,可这些年独自一人拉扯着两个女儿,眼角眉梢都是操劳的细纹,连鸦鬓都爬上了几缕银丝,跟保养得宜的郑姨妈比倒足像差了十岁。
她心里一酸,压下心头的不悦道:“我十七了,留点银子给自己备嫁妆不成么?”
云娘没说话,好一会儿才道:“是,是该备点嫁妆。今儿出门,都找不到件像样的衣裳给你穿。等换了银子,娘还要去给你裁两件体面些的衣裳。”
畹君闻言鼻尖一酸,悄悄别过脸去,借一段没有烛光的路擦去眼角的泪。
妹妹有先天的肺疾,母亲一心扑在妹妹身上,鲜少有这样关心她的时候。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