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鹤绣区，回暖，多日的晴天蒸干了空气里的最后一丝水汽，一队鸡鸭在杂草丛生的荒地里吃够了草籽，摇摆着身体走进城中村不见天日的窄巷里，穿过密集的人群，拐了个弯，钻进了一户破落人家。
“周一带两个人疏散群众封锁现场，其余人跟我来。”
“是！”
湛默青下了车，抬头望了望天，松散老化的电线密密麻麻地垂挂在半空，高耸的破旧楼房摩肩接踵地相互倚靠着，窗户里伸出的竹杆挂满了滴水的衣服，遮蔽了透进窄巷里的大半阳光。
这是福宁的最后一处城中村，是它光鲜亮丽的外表下最落拓、最欲壑难平的地方。三教九流日日夜夜徘徊在这里，巷子里挤满了不分阶级和款式的电动摩托车，脱皮落灰的墙根底下堆着流水发霉的垃圾，在阳光曝晒下散发着阵阵恶臭。
“操了，又是孟家社区，难不成这地儿进了什么脏东西？别再来个什么四角五角分赃不均情杀案，老子都腻了。”技侦冯迟抱怨了一句，拿出手套和鞋套递给湛默青。
湛默青揶揄道：“那你抽空去趟崇安寺，给兄弟们都多拜拜，每人求个符保平安。”
“嗐嗐嗐，你个刑侦支队的一队大队长怎么带头搞些唯心主义的东西，要相信科学！”冯迟一听不乐意了，“再说了，能有空就好了，这都几个月了，兄弟们放过一个完整的假吗？还有，老大你是不是算准了有案子才带我们到这边来吃饭的，心机男！”
“行了，别贫嘴了，办完这个案子请吃饭放大假一个不落。”
“操，你上次也这么说的！”
湛默青带着冯迟等人径直往人群聚集的地方赶，周一带着人抢先一步封锁了现场。
案发地点在孟家社区中心部位的一栋楼房，周边虽有监控，但盲区众多，漏水的空调外机嗡嗡响着，仿佛下一秒就要炸个粉碎。
他们上了三楼，那阵站在楼下便能闻到的尸臭味越加浓重了起来。
警戒线外站了一位身材矮胖的中年女人，正攥着一位女警的手哭诉。
“闺女，你可得帮帮我呀，我还等拆迁呢，我这房子可不能因为遇到了这么件糟心事就出了差错，我怎么这么倒霉啊！”
“阿姨，您放心，我们一定把案子调查清楚……”
湛默青走过去，朝那女人亮了证件：“你好，我是刑侦支队的，您是房东吗，请配合我们的工作。”
房东从上到下扫了湛默青一眼，而后忙不迭地点头：“同志，同志你好，我叫邹燕，这人上周才搬进来，他死可和我半点关系没有啊！邻居告诉我有东西臭了我才过来的，我一开门就看见他自己上吊死了！我立马就报警了，我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阿姨没事哈，您冷静一下，跟我来，我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您。”周一露出个安抚的笑，拉着邹燕到一旁做记录。
门被打开了，湛默青越过警戒线，甫一抬头，便看到了那具垂挂在客厅正中央门梁上的尸体，死者双目紧闭，皮肤青紫大面积肿胀，身着爱马仕春款休闲西装，西裤上有一大片黄褐色的水渍，一动不动地正对着来人，紧系在脖颈上那根细长的钓鱼线，正随着门外闯入的散射光发出点点银辉。
鹤绣分局的人也到了，尸体随即被放了下来。两队人马分头行动，冯迟带着技侦记录着指纹等现场物证，痕检员搜寻着每一个角落的信息，门外不时传来人群的议论和邹燕的哭诉。
湛默青进了门，先是翻检了尸体，随即起身打量着屋内布置。这是个一室一厅的布局，两扇窗户紧闭，房间十分闷热，家具很少，墙边还有一张书桌，桌子旁立着一只行李箱，卧室的门关着，只有茶几上堆着七八个大乌苏酒瓶。
他走到桌子旁，桌上放了一张轻飘飘的白纸，纸上赫然写着两个大字：遗书。
“老大。”
周一走过来，盯着他手里的白纸看：“嗯？遗书，看来是自杀吗？”
湛默青摇摇头：“不像，我仔细看了尸体，一般自缢索沟位置在舌骨和甲状软骨之间，而勒死的索沟位置靠下，多在甲状软骨下方，死者的勒痕靠下，而且深度均匀未成两侧消失分布，颜面青紫眼角出血，倒像是死后悬尸。从尸僵程度来看，已经死亡48小时以上了。”
“但邹燕说她当时是用钥匙开门进来的，门窗反锁，房间里又没有破坏和挣扎痕迹，这不就成密室了嘛，哪有嫌疑人进入的痕迹。”
湛默青扫了眼桌上散落的空啤酒瓶，问道：“你酒量怎么样，一顿能喝几罐啤酒？”
周一也看了眼那几个瓶子：“像大乌苏这种的话，顶多三瓶。”
“可这里有8个空酒瓶，而且从购物小票来看很可能是同一时间打开的。”
“嗷，难道他死前还和嫌疑人把酒言欢了？熟人作案？那这封遗书又是什么意思呢？嫌疑人伪造的？”
湛默青神情凝重：“要等法医进一步鉴定和指纹检测了。死者身份信息查清楚了吗？”
周一点点头：“查到一部分，死者名叫汪棋，今年36岁，上周四才住进来，邹燕说他当时看起来没什么问题，两人签了一年的合同，像是准备长住的样子。汪棋是钟城人，父母双亡，上个月的时候跟妻子离婚，接着一周后他也辞职，搬家来到鹤绣，其余的社会关系还没查到有异常情况。不过看他这遗书，他仇人还挺多，还是文言文，啥意思啊……”
湛默青看着那张遗书，上面洋洋洒洒写着一篇文章，其中还记录着几个人名：
【吾本蓬门贱氓，浮沉浊世，若涸泽之鲋。适有投饵者，悬铒如豆，吾遽张吻争噬，竟成砧上鳞！
今獠牙贯颚，悬竿曳吾于市肆，刀俎临首，始知向之琼饵乃鸩毒耳。悔当刳肠！悔当抉目！悔当折脊为蝼蚁之桥！
然鳞破血涌之际，忽见后来者争相逐饵，若吾昔日状。乃知天下滔滔，皆为刀俎递嬗——今日操刀者，亦昨日砧上肉也。遂大笑裂鳃，赴鼎镬而歌曰：“饵香哉！速来共啖！”
吾去也！昔日投饵者，或是黄鹤天、余英辞、陈俊等执杆之徒，或是余愁、邢梦等放线之辈，吾皆篆于心，地府相逢之时，或能相谈一二！】
湛默青叹了口气：“意思就是说，眼睛擦亮一点，别谁给的东西都吃。既然吃了东西，就别怕食物中毒。”
“嗯，听不懂，我还是好好研究研究这几个人吧。”周一扯了扯嘴角，“这个黄鹤天不就是那个厚土集团的总经理嘛，邢梦是他的前妻，余英辞……总感觉在哪听过，其余两个人还得查查。”
“他你不认识？”
湛默青指着遗书上的那个“余愁”。
周一皱着眉想了想，摇头道：“不认识，我哪有老大那过目不忘的本领。”
“老大！星期一！你们快来！”
冯迟在卧室里喊了起来。
湛默青二人闻声一愣，立即进了卧室，只见昏暗的光线里，床上堆满了书，有些泛黄的墙上贴着大大小小的照片，而照片里的人皆是同一个年轻的男人。
那男人肤色很白，面颊瘦削，眉目间虽说俊秀，却有些掩饰不住的冷意，照片里的他不苟言笑，有的是站在一座院子里，怀里抱着一只猫，有的是坐在某个餐厅的窗前，望着窗外发呆，还有的在教室里，在讲台上……
唯有一张，那青年淡白衣衫，目似弯月，露出一张侧脸，抬头望着另一个人，嘴角浮上浅浅的笑意。
这些照片，像是在记录青年的生活轨迹，它们以一根根红线牵连着，指向正中心的一张照片。那无疑是青年的幼年时期，他跪坐在一个巨大的笼子里，血淋淋的双手附在金黄色的笼丝上，眼神麻木，眼角却垂着泪水，依稀是在看着镜头外的什么人。
湛默青看着那些照片，心中一恸，时隔五年，那种溺水的窒息感重又浮上心头，载着晦暗的回忆滚滚而来。
青年盈盈一笑，背过身去，举头望着那枚隐于雾色的月亮：“湛队长，目之所见就一定是真的吗？就像这月亮，有人见其皎洁，有人恨其清冷。”
“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可我们偏偏执着于相，执着于行为对错善恶的分别。而其背后，又藏着什么你未曾查明的真相呢？我们都在苦海里，区别只在于，有人自知在沉浮，有人却以为踩着陆地。”
“老大，这都是一个人的书啊。”冯迟疑惑道。
湛默青猛地甩过头，走到床边翻着那些书。
《去远方》秋心著。
《跌落恒星的孩子》秋心著。
《再见黑梦》秋心著。
《沉睡之地》秋心著。
《红心路十字街杀人事件》秋心著。
《星星不怕天黑》秋心著。
……
所有作品，各个版本，这些出自推理小说家秋心之手的书籍，皆在此地汇聚一堂了。
“秋心……”周一愣了愣，终于想了起来，“不是五年前那个闹出抄袭丑闻又跳江了的匿名作家嘛！他不是早就死了吗？”
“这算什么，狂热粉丝？”冯迟随便拿了一本书翻了翻。
“欸？”周一站在一旁，他手里捧着一本《跌落恒星的孩子》，半晌怔愣道，“这本我看过，讲的是一个10岁的小孩，在密室里把自杀伪装成他杀，意图把父亲送进监狱然后摧毁马戏团的故事，作者在最后说，杀人的不是小孩自己，而是那天看着孩子在舞台上跌倒却欢呼的所有观众，典型的叙事诡计。但是老大……主角自杀，用的也是钓鱼线。”
冯迟惊道：“难道死者是想按照书中情节重演现场？他在模仿书里的作案手法！”
周一摇摇头：“不对，刚才湛队看了尸体，死者很有可能是他杀，绝对有人进了这个房间。”
两人的音量渐渐沉了下去，湛默青的耳朵里像是注满江水，所有声音都浑浊了起来，唯有一个记忆里重复的字句回荡在耳边：
“余愁，活着，求你。”
“求求你活着。”
冰冷的江水边，一个青年抱着另一个青年，暴雨倾盆而下，游鱼逐浪江上，江水化作离人泪，噼啪，噼啪，拍岸而至，催促行人。
最终，灯灭了。
他怔怔地看着手中的那封遗书。
今日操刀者，亦昨日砧上肉也。
1.汪棋是小配角，余愁和宋北晴才是主角哈哈哈。
2.刑侦和推理不是大头家人们，本人笔力够不到那个题材，这本是掺杂了一点点推理元素的治愈系纯爱文。
3.湛默青是另一本书的主角，那个还在存稿哈哈哈，他是大哥哥，只是需要这个事件和他的视角来展开。
4.下一章男主就出现喽，虽然俩人也都在这章里飘了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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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灯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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