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泪无声滚落,在紫檀木的龙纹烛台上堆成猩红的小山。殿内浓重的药味混着陈年龙涎香。
龙榻之上,曾经叱咤风云的大周朝一代帝王周坤泰,如今只剩下一副裹在明黄锦被里的枯槁骨架。他脸颊深深凹陷,皮肤蜡黄松弛,如同揉皱又被丢弃的旧纸,每一次艰难而短促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嘶声,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浑浊的眼珠嵌在深陷的眼窝里,偶尔转动一下,也只剩下空洞的茫然和对生命流逝的深深恐惧。
大总管福安垂手侍立在一旁,老迈的脸上沟壑纵横,写满了无言的悲戚。他手中捧着一碗早已温凉的参汤,却再无勇气上前劝慰。寝殿内死寂得可怕,只有那令人心头发紧的、嗬嗬的喘息声,在空旷的殿宇内微弱地回荡。
殿门无声地滑开一道缝隙,一股清冽的、带着初冬寒意的风随之卷入,驱散了少许沉滞的药气。一个身影逆着门外廊下昏暗的光线,缓步走了进来。他身着玄黑绣金的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悬崖峭壁上历经风雪的青松,步履沉稳,踏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发出轻微而清晰的回响,每一步都在殿内的空气里回荡。
是周同举。
他脸上是近乎漠然的平静,看不出丝毫悲喜。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扫过龙榻上那具枯槁身躯时,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如同寒潭深处暗流涌动般的光芒——那是沉淀了数十年的冰霜,是压抑到极致的如火般的岩浆,是无数次午夜梦回时啃噬心脏的痛苦。
“福安,退下。”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平静得如同在吩咐一件最寻常不过的小事,“殿外守候,任何人不得靠近。”
福安浑身一震,猛地抬起头,布满老年斑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他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周同举,嘴唇剧烈地哆嗦着,捧着汤碗的手抖得几乎端不住。
他想说什么,想哭诉,想哀求,想扑到龙榻前守护他侍奉了一生的帝王……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周同举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眼眸时,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那眼神,比最锋利的刀锋更冷,比最深的寒潭更沉。
“殿下……” 福安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绝望的哭腔,膝盖一软就要跪倒。
“退下。” 周同举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没有提高半分,却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福安心口。
福安的身体僵住了,如同被冻僵的鱼。他最后看了一眼龙榻上气若游丝、毫无所觉的皇帝,又看了一眼仿佛与这寝殿阴影融为一体的周同举,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攫住了他。他踉跄着倒退几步,深深躬下身,几乎将身体对折,然后颤抖着,一步一步,艰难地退出了寝殿。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
殿内的最后一丝光线被慢慢合拢的门扉吞噬,寝殿内彻底陷入一种令人心悸的昏暗。只有角落里的长明灯,散发着幽微的光芒,在周同举棱角分明的侧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使他整个人看起来如同从幽冥中走出来的一样。
他一步步走向龙榻,步伐不疾不徐,却带着一种决绝,一种志在必得。他停在龙榻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曾是他父皇、更是他一生的梦魇的源头的男人。
周同举微微俯身,靠近那枯槁的耳畔,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冰棱相互敲击的那种极致冰冷般,不带一丝波澜,字字如刀:
“父皇,您知道吗?五皇弟周同方……他没有谋反,更没有弑君之心。”
龙榻上,周坤泰原本死寂浑浊的眼珠,猛地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话语刺穿了濒死的混沌,一丝极其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惊愕和难以置信,艰难地浮现在那深陷的眼窝里。枯瘦的手指在明黄的锦被下,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
周同举的目光冰冷地捕捉着这微小的变化,唇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残忍的弧度。
“洛阳城里那个所谓的潜龙计划……” 他顿了顿,每一个音节都如窗外冬日里的寒冰,“是我,是我周同举一手布置的。”
寝殿内的空气仿佛瞬间被冻结!连那幽微的烛火都似乎停止了跳动!周坤泰的喉咙里发出一阵可怕的嗬嗬声,如同濒死的野兽在挣扎,胸膛剧烈地起伏了一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骤然瞪大!里面充满了无法理解的震惊和一种被彻底愚弄的、迟来的滔天愤怒!
他死死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周同举,这个他从小都没有多看一眼的儿子,这个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儿子,这个曾救他于白马寺的危难中的儿子……白马寺!周坤泰瞬间瞪大了眼睛,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却再也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他的手在明黄色的锦被里想要握成拳却不断得哆嗦着……
周同举仿佛没有看到父亲的痛苦挣扎,他的目光越过龙榻,投向寝殿深处无尽的黑暗,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飞逝时光的沉痛,揭开了埋藏心底最深处、早已腐烂并且化脓的伤疤。
“您还记得吗?宁安十三年,腊月二十三,大雪封城……”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进周坤泰的耳中。
“我娘,张氏,在冷宫西苑最阴湿的那间屋子里,咳得撕心裂肺……血,一口一口地往外呕,染红了半旧的棉被……她烧得糊涂了,嘴里只反反复复念叨着一句话……让我见见陛下……见见陛下最后一面……” 周同举的声音微微顿住,寝殿里只剩下他父亲那粗重艰难的喘息。
他缓缓转过头,视线重新落回那张枯槁的脸上,眼神锐利如荒山上的孤狼一样,拳头紧握。
“我光着脚,踩着没到小腿肚的积雪,一路跑到您的紫微殿外……宫门紧闭着。守门的太监拦着我,看我的眼神……像看一条肮脏的野狗……可是,我是皇子,我是您亲生的二皇子……。” 他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加深了,“他们说……您在里头,正陪着新晋的贵妃娘娘,赏玩暖房里新开的……红梅。”
“红梅……” 周同举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在品味世间最苦涩的毒药。他俯身,凑得更近,几乎是贴着周坤泰的耳廓,用气声低语,却比任何咆哮都更具有足以摧毁一起的毁灭性。
“我娘……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手里还死死攥着……给您缝了一半的羊绒护膝……针脚密密麻麻……她眼睛一直望着门口的方向……到死……都没能闭上……”
“嗬……嗬嗬……” 周坤泰喉咙里爆发出更加剧烈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瞳孔深处是翻江倒海的惊骇、难以置信的痛苦和一种被时光掩埋、此刻却被血淋淋挖出来的巨大的震惊,或者也是愧疚!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枯瘦如柴的手指死死攥住身下的锦被,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死白!那锦被上象征着无上权力的五爪金龙,在他濒死的挣扎下扭曲变形。
周同举直起身,漠然地看着父亲在龙榻上痛苦地抽搐、挣扎。他脸上没有任何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仿佛看透了世间一切的毫无波澜的荒芜。
“我恨您……” 他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令人心寒的决绝,“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这世上没有什么夫妻恩情,没有什么温情脉脉,只有权力。只有站得足够高,高到让所有人都必须仰望,才不会被随意践踏,才不会……连替至亲收尸都像个笑话……”
“潜龙计划……” 他最后看了一眼在痛苦和悔恨中濒临崩溃的父亲,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只是我为自己铺的路罢了。五皇弟也好,马全福也罢,甚至您……都只是我棋盘上的棋子……白马寺……您确实老了……”
“您安心去吧。” 周同举的声音冷如寒冰,“这大周的江山……我会好好照看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窗外,酝酿了许久的初冬第一场雪,终于无声无息地飘落下来。细小的、晶莹的雪粒子,被寒风吹拂着,轻轻扑打在紧闭的雕花窗棂上,发出极细微的沙沙声,如同冰冷的挽歌。
寝殿内,长明灯的火焰猛地跳跃了一下,映照着周同举玄黑亲王袍服上冰冷的金线刺绣,也映照着龙榻上那具彻底僵直、再无声息的枯槁身躯。
那双曾睥睨天下的眼睛,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直直地对着寝殿藻井深处盘旋的蟠龙,凝固着生命尽头最后的、无与伦比的惊骇与……难以言喻的巨大悔恨。
万籁俱寂。
唯有窗外,细雪无声,覆盖着琉璃瓦,覆盖着朱红宫墙,覆盖着这座刚刚吞噬了旧日帝王、即将迎来新主的巨大宫城。
雪落紫微宫,天地尽缟素。
周同举缓缓抬起手,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轻轻覆上了那双不肯瞑目的眼睛。指尖触碰到那冰冷松弛的眼皮时,一丝极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掠过他冰冷的面孔。
他微微用力,向下抚过。
那双曾主宰无数人生死的眼睛,终于合上了。
寝殿内死寂无声,唯有窗外风雪渐紧的呜咽。周同举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逝者皮肤松弛冰冷的触感,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粘腻。
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片刻,才缓缓转过身。玄黑的亲王袍服在幽暗的光线下,仿佛吸尽了周遭所有的生气。他没有再看龙榻一眼,步伐沉稳地走向紧闭的殿门。
“吱呀——”
沉重的殿门被无声拉开。门外,是跪伏一地、如同石雕般的宫人内侍,还有脸色惨白如纸、身体抖如筛糠的大总管福安。
凛冽的风裹挟着细碎的雪粒子猛地灌入殿内,吹得周同举袍袖翻飞。他站在门槛内,身形挺拔如孤峰,目光平静地扫过匍匐在冰冷金砖上的众人,那目光沉甸甸的,带着新铸的、不容置疑的威权。
“陛下……” 福安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恐惧和绝望,他猛地抬头,浑浊的老泪纵横,“陛下……”
周同举没有回答。他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分量。他微微抬起了下颌,目光越过众人低垂的头颅,投向殿外风雪弥漫的、灰白色的天空。
福安浑身剧震,最后一丝希望彻底破灭,他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旨。” 周同举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金玉交击,清晰地穿透风雪,落入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的耳中,带着冰冷的穿透力,“大行皇帝……龙驭上宾。”
短暂的、死一般的寂静后,巨大的悲声如同压抑许久的洪流,骤然在殿外爆发开来!宫人内侍们伏地嚎啕,哭声震天动地,在风雪呼啸的紫微宫中回荡,既是哀悼旧主的逝去,更是对眼前这位将要成为新主的亲王的威势,内心有着本能恐惧与臣服。
周同举面无表情地听着这象征权力交替的悲声。风雪扑打在他脸上,带来刺骨的寒意。他抬起手,拂去肩头落下的薄薄一层雪屑。
“宣,在京宗室、三品以上文武官员,即刻入宫。” 他继续下令,声音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寻常公务,“着礼部、钦天监、内务府,即刻准备大行皇帝丧仪及……新帝登基大典。”
新帝二字出口,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一块寒冰。哭声诡异地停滞了一瞬,随即转化为更加汹涌的、带着敬畏的悲恸大哭。所有的人都明白,这新帝指的是谁。
“遵……遵旨!” 福安挣扎着爬起,用尽全身力气应道,声音嘶哑。他深深躬下腰,再不敢抬头直视那站在门槛阴影里的、如同神祇又似修罗的身影。
周同举不再言语,抬步,稳稳地迈过高高的门槛,走进了漫天的风雪之中。玄黑的袍角在寒风中猎猎翻卷,如同展开的、吞噬一切的夜幕。
雪,下得更大了。纷纷扬扬,覆盖宫阙,也覆盖着这座皇城过往所有的血腥与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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