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栖云阁那扇熟悉的、略显陈旧的院门，我几乎是撞了进去，反手就将门闩插死，背脊重重抵在冰冷的木板上，剧烈地喘息。前庭听到的每一个字——父亲冰冷的声音、赵七不带感情的禀报、那句“活口绝不能留”——在我耳边不断回响，反复刺激着我的神经。
屋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那股无法散尽的、混杂着药味、烧酒辛辣和一丝若有若无**气息的怪味。我的目光像受惊的鸟雀，瞬间投向墙角那张矮榻！
薄被依旧盖着，勾勒出一个人形的轮廓，但……似乎有些不同了？不再是那种无知无觉的瘫软，而是带着一丝……紧绷？我的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冲破喉咙跳出来！
他还活着吗？还是……
我屏住呼吸，像踩在薄冰上，一步步挪近。空气死寂得可怕，只有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喘息声，以及……矮榻方向传来的，极其微弱却清晰可辨的、不同于昏睡时的呼吸声！那是一种带着痛楚隐忍的、刻意压低的鼻息！
他醒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惊雷劈中了我！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四肢百骸，比面对李露华的毒药、比坠入冰湖、比昨夜拖他进门时更甚！一个清醒的、重伤的皇子，一个知道自己在将军府、知道父亲效忠五皇子要杀他的皇子！他会怎么看我？他会做什么？
我僵在原地，离矮榻只有三步之遥，却像隔着万丈深渊。冷汗顺着额角滑下，冰凉地刺进鬓角。
矮榻上，那隆起的薄被下，一只手猛地动了一下！不是无意识的抽搐，而是带着一种缓慢而坚定的力量，试图掀开身上的束缚！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是本能地，右手闪电般探向发髻深处，紧紧握住了那枚冰凉的、磨得锋利的银簪！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支撑。
薄被被那只苍白、骨节分明的手一点点推开，露出了周同举的脸。
他果然醒了。
那双眼睛不再是被高烧灼烧得混沌迷茫，也不再是昨夜初醒时的凶戾警惕。此刻，它们如同幽深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劫后余生的极度虚弱、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一种……令人心悸的、属于上位者的冰冷审视和锐利锋芒！尽管他脸色依旧灰败，嘴唇干裂起皮，额上布满细密的冷汗，但那份属于皇子的、刻在骨子里的矜贵与威压，却在重伤垂危的躯壳里顽强地透了出来。他就那么静静地躺着，目光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地锁定了我，像一头蛰伏在暗处、评估着猎物的重伤猛兽。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沉重。他肩胛处的包扎布条，因为刚才的动作，又被洇出了一小片暗红夹杂黄浊的湿痕，浓烈的**药味混合着血腥气，无声地昭示着他仍然糟糕的现状。
“……马……雅绵？” 他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破碎得几乎不成调，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胸腔深处拉扯的痛楚。但他的眼神，却锐利得惊人，牢牢钉在我脸上，不容我有丝毫闪躲。
我的名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确认的冰冷重量。他知道我是谁！他完全清醒了！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我的心脏，几乎让我窒息。我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握着银簪的手紧了又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是我。” 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却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二殿下……您醒了。” 我强迫自己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我看不透，只能感受到巨大的危险。
他的目光在我紧握银簪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审视似乎更浓了几分。随即，他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般，试图撑起身体。每一次轻微的挪动都牵扯到肩胛的伤口，让他额角的青筋瞬间暴起，豆大的冷汗滚落，喉间溢出压抑到极致的痛苦闷哼。但他没有放弃，那眼神里的固执和某种不容置疑的意志力，支撑着他完成了这个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于他却如同酷刑的动作——勉强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半坐起来。
这个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刚刚积蓄的一丝力气，他大口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有片刻的涣散，但很快又重新聚焦，带着更深的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绝望的紧迫。
“……这里……是……将军府？” 他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目光扫过这简陋得近乎寒酸的闺房，最后落回我脸上，带着一种确认后的沉重，“马全福……是你父亲？”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砸在我的心上。他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了！昨夜屋顶坠落的混乱、重伤昏迷前的记忆碎片、加上此刻身处的地方，足以让他拼凑出最接近真相的事实！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否认？狡辩？在他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可笑。我僵硬地点了点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块烧红的炭。
他闭了闭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抖着，似乎在消化这个残酷的事实，也像是在积聚最后的力量。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里面翻涌的复杂情绪几乎要将我淹没——有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有落入死敌巢穴的惊怒，有被命运捉弄的嘲讽，但最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生欲和不甘！
“……昨夜……追杀我的人……” 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是……你父亲的人？”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我，带着一种逼问的锐利，“你父亲……马全福……站在老五那边！”
这不是疑问，是陈述！是确认！他显然已经将线索串联了起来。前庭偷听到的那些冰冷话语，此刻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在我耳边轰然回响！我甚至能看到他眼中映出的、我瞬间惨白的脸。
无法否认。也无法逃避。
“……是。” 我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承认这个事实，无异于将自己和他一起推向了悬崖边缘，下面就是父亲和五皇子磨得锃亮的屠刀！
周同举的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低吼，充满了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痛苦！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肩胛的伤口瞬间崩裂，更多的血和黄浊的脓液迅速洇透了布条，浓烈的**气味骤然浓烈！
“呃啊——！” 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猛地一弓，整个人蜷缩起来，额上青筋暴跳，冷汗如雨般滚落。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被痛苦占据，眼神涣散，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仿佛随时会再次坠入昏迷的深渊。
“殿下！” 我惊骇地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就想上前查看。理智告诉我不能靠近，他此刻的惊怒和痛苦足以让他做出任何失去理智的事！但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那迅速扩大的污渍，我知道，再不处理，他真的可能连今晚都撑不过去！
就在我进退维谷、心神剧震的刹那——
“喵呜——！”
一声极其熟悉、带着慵懒又诡异穿透力的猫叫，毫无预兆地在我身后响起！
我浑身一激灵，猛地回头！
只见那只通体漆黑、只有四爪雪白的玄猫，此刻正端坐在窗台上！它是什么时候进来的？窗明明被我闩死了！它碧绿的猫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如同两簇跳动的鬼火，正一瞬不瞬地、带着一种近乎人性化的审视，静静地看着我和榻上痛苦蜷缩的周同举！
又是它！
清晨张嬷嬷查房时的解围……这只神秘的黑猫！
它轻盈地跳下窗台，无声地落在地面，如同一个飘忽的幽灵。它没有靠近我，也没有靠近周同举，只是迈着优雅而无声的步子，走到了房间中央，然后……停了下来。它就那么静静地蹲坐着，尾巴尖微微摆动，碧绿的眼睛在我们两人之间缓缓转动，仿佛一个冷眼旁观的仲裁者。
周同举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猫叫声吸引了涣散的神智，他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投向那只黑猫，却又重重的躺下，他又昏过去了！
栖云阁内，只剩下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和周同举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空气中，药味、酒味、陈腐花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混合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绝望气息。
不能……不能让他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如同垂死者的最后挣扎，猛地刺向我的次内心。他若死在我的房里，光是“私藏外男”、“秽乱内闱”这一条，就足以将我，甚至可能将整个马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更何况，他姓周！他是皇子！
我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周同举身边。将冰冷的指尖探向他的鼻息——那气流，比刚才更加微弱、飘忽，仿佛随时会消散。他的皮肤滚烫依旧，但那层灰败的死气却更加浓重，连带着那骇人的青紫色嘴唇，都透着一股命不久矣的冰冷。难道刚才的醒来，只是回光返照！
“喂…醒醒！你醒醒！” 我压低声音，带着哭腔，用力拍打着他没受伤的另一侧脸颊。触手是滚烫而黏腻的汗，他的身体却毫无反应，像一具正在失去温度的雕塑。
恐惧攫紧了心脏，几乎要将它捏爆。怎么办？再去找大夫？那是自投罗网！不去？眼睁睁看着他死？
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装着外敷药粉的黄纸包上，还有床榻内侧那个小瓶里剩下的那些汤药。回春堂老郎中浑浊却沉稳的眼神似乎浮现在眼前。“药性峻猛”……或许……或许还有一线生机？内服的药已经灌下去了一部分，生死未卜。再灌一次，还有这外敷的药粉……会不会是唯一的转机？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绝望的土壤里滋生。我猛地扑过去，抓起那包药粉。不再按照老郎中的吩咐用煮过的布条清洗——根本没有时间了！我颤抖着手，直接撕开纸包，将里面深褐色、气味辛辣刺鼻的药粉，厚厚地、不顾一切地倾倒在周同举肩胛那狰狞的伤口上！
深褐色的药粉如同沙砾，瞬间覆盖了红肿流脓的创面。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到极致的惨哼，如同濒死野兽的最后挣扎，带着无法形容的剧痛和被灼烧般的绝望！
他整个人如同被通了电的鱼，身体猛地向上弹起！腰背弓成一道扭曲的弧线！紧闭的双眼骤然圆睁，瞳孔瞬间放大，里面布满了猩红的血丝和一种纯粹的、来自地狱深渊的剧痛！那眼神空洞地瞪着房梁，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濒死的痛苦本能！
我吓得魂飞魄散，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地扑上去，看他的身体慢慢舒展开，直到满头大汗慢慢平静下来。
回春堂老郎中的话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这药性峻猛，用不好，会死人的。”
我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看着眼前这命悬一线的年轻皇子，看着地上摔碎的炖盅和四溅的汤汁，看着空气中尚未散尽的古怪气味……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和冰冷，如同窗外的暮色，沉沉地笼罩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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