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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

韶容掀开帝王营帐的刹那,药香扑面而来。

东方礼正倚在案前假寐,闻声猛然睁眼。待看清来人,慌忙将烫伤的左手藏在袖中。

“陛下好雅兴。”韶容似笑非笑地逼近,“臣在外面打生打死。”

“您在这儿……”他忽然扣住帝王手腕,“装病?”

那只红肿的手被迫暴露在韶容视线中。

“怎么弄的?”韶容声音陡然沉了下来。

东方礼慌乱摇头。

他看见韶容眼底翻涌的暴虐,那是边境敌军最熟悉的杀意。

“在太学时我怎么说的?”韶容突然掐着他下巴迫其抬头,“被欺负了要找我。”

“朕……”东方礼喉结滚动,唇齿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喘息,却终究没能说出半句辩解。

帝王威仪如枷锁,勒得他脊背挺直,不肯低头,更不肯示弱。可韶容太熟悉他了,熟悉他每一次沉默背后的倔强,熟悉他每一寸紧绷之下的柔软。

“出息。”

韶容低嗤一声,拽过那只烫伤的手,指节轻轻摩挲过红肿的肌肤,忽而低头,在灼痕处轻轻吹了口气,嗓音低沉:“疼不疼?”

东方礼指尖微颤,睫毛垂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字:“……疼。”

那声音极轻,却像是被逼到无路可退时,终于泄露的一丝委屈。

“药呢?”韶容眯起眼,语气危险,“别告诉我,你又没上。”

他太了解东方礼了。

在太学时,这人就是如此,宁可忍着疼也不肯乖乖涂药。比武赛马后,总是偷偷把御医送来的药膏塞进书匣,直到韶容拎着药瓶踹开他的房门,才不情不愿地伸手。

东方礼偏过头,抿唇不语,却已是默认。

韶容气笑了:“行,陛下真是……”他顿了顿,咬牙切齿,“一如既往地不听话。”

说罢,他转身便走,帘帐被摔得震天响。

东方礼闭了闭眼,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角,在心里默数。

一、二、三……

他知道韶容会回来。

……二十三、二十四。

帐帘果然再次被掀开。韶容大步踏入,手里攥着一盒药膏,另一只手,还捏着一个小食盒。

东方礼不用看都知道那是什么。

梅子酿的蜜饯,裹着薄薄的糖霜,酸甜刚好。太学时,他每次喝完苦药,韶容都会塞一颗给他。

“伸手。”韶容冷着脸,将药瓶和蜜饯重重搁在案上。

东方礼右手支着下颌,懒洋洋地将左手递过去,指尖还微微蜷着,像是故意要惹他心疼。

看吧,他就知道。

无论韶容嘴上多凶,最终还是会回来。

和那个缩头缩脚的“卿卿”比起来,韶容还是最疼他。

韶容垂着眼睫,纤长的食指蘸了药膏,在帝王烫伤的肌肤上缓缓晕开。

东方礼一瞬不瞬地盯着那只手。

比起六年前执笔太学时,这双手早已不复当年如玉般的温润。指节处覆着薄茧,骨节处横亘着几道细小的疤痕。可偏偏是这样一双手,此刻落在他腕间,竟让他觉得……

美得惊心。

正出神间,韶容忽然不轻不重地在伤口上按了一下。

“疼!”东方礼猝不及防,脱口而出。

“还知道疼?”韶容冷笑,手上动作却下意识放得更轻,“怎么不疼死你算了。”

药膏终于涂完时,韶容随手掀开蜜饯盒子推过去。

东方礼没接,反而微微偏头,难得露出几分困惑:“爱卿怎么不喂朕?”

语气里带着天家独有的矜贵,偏又掺着几分少年人的执拗。

毕竟之前韶容都是这么做的。

“……”

韶容缓缓举起那只还沾着药膏的手,展颜一笑,眉眼弯成月牙:“陛下说呢?”

东方礼难得噤声。

好吧。

确实没办法喂。

韶容用素帕慢条斯理地擦净手指,每一个指缝都照顾得妥帖。他施施然在一旁落座,姿态闲适得像在自家军帐。

“陛下现在是不是该解释一下,春猎榜的事情。”

韶容心知肚明,那春猎榜是谁拉出来的,可他偏要听东方礼亲口说。

有些伤,得剜肉剔骨,才能痊愈。

“皇姐她……”

帝王的话音未落,便被韶容一把握住手腕。边关风沙磨砺出的茧子硌在帝王细腻的肌肤上,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

“我要听的不是这个。这些年,你是不是每次春猎都要看一次那个排榜?你看那并肩齐名的两个名字时,到底是在担忧远在边关的我,还是在为英年早逝的先太子伤神?”

他今日非要逼着东方礼把这溃烂的伤口撕开不可。

“不是。”东方礼猛地抬头,“都不是。”

这个回答显然出乎韶容意料。他眯起眼睛,手上力道却不自觉松了三分。

“这些年……”帝王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皇姐是第一次插手春猎。”

“她只是想……”

想什么呢?

想让满朝文武都看清,他这个皇帝比起惊才绝艳的皇兄,差了多少?

想让韶容记起,当年与他惺惺相惜的,本该是那位早逝的太子?

可这些话,终究化作一声苦笑。

“皇姐只是……念旧。”

韶容蹙眉:“你还是不肯说实话。”

“你想要朕怎么说!”东方礼突然甩开他的手,“说朕在嫉妒一个死人?说朕这六年活得像个笑话?韶容,你还想听什么!”

他眼眶通红,像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

韶容被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住,怔忡间,帝王冰冷的声音已经落在了地上。

“韶容,你僭越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将方才所有的亲密撕得粉碎。

韶容退后半步,忽然觉得可笑。

六年了。

两千多个日夜。

他们之间永远横亘着一座孤坟,坟里葬着大虞最惊才绝艳的太子,葬着韶容年少时把酒论兵的知己。那个活在所有人记忆里的天之骄子,那个连名字都是禁忌的东方篆,终究是成为了自己亲弟弟的心魔。

“是臣僭越了。”韶容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标准的武将礼。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是用尺子量过,就像当年在太学,夫子教的那样。

而后他转身,朝来时路走去。

东方礼望着那个背影,缓缓抬手按住心口。龙纹广袖下,五指深深陷入锦缎,仿佛这样就能止住那突如其来的绞痛。

他其实并不嫉妒东方篆。

从来都不。

他只是……需要说些什么狠话,来把韶容赶走。

来证明自己还是个合格的帝王。

来掩饰那颗快要跳出胸膛的心。

多可笑啊。

明明最想留住的人是他,最先推开的人也是他。

哪里来的脾气呢?

东方礼怔怔地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才被韶容握过的手腕。那里还残留着边关将领特有的薄茧触感,粗粝又温暖。

韶容分明是在关心自己啊。

带着药膏的手指那么小心,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

东方礼突然站起身。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住那个远去的身影,最终却只是颓然坐回龙椅。

他想到了六年前和韶容的最后一次相见。

先太子灵前,东方礼已经跪了整整六日。今日是第七日,他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只有刺骨的寒意顺着青石砖一点点侵蚀全身。

灵堂的门被轻轻推开。韶容披着盛夏的残阳进来,手里提着个朱漆食盒。作为外臣,他本不该出现在这里,即便与先太子是挚友,也没有守灵的资格。

“吃点东西吧。”

韶容将食盒放在东方礼面前,自己也在一旁跪下。烛火映着他疲惫的面容,眼下同样挂着青黑,显然也是数日未眠。

东方礼抬起通红的眼睛。六日不眠不休让他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素服如今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

食盒打开时,热气氤氲而上。是东方礼最爱吃的梅花汤饼,面皮被精心捏成五瓣梅花的形状,在清汤里轻轻浮动。

“你……”东方礼的嗓子哑得不成样子,“怎么进来的?”

韶容没有回答,只是将银筷递到他手中。东方礼这才注意到,对方的手背上有一道新鲜的伤痕,还在渗着血珠,想必是翻越宫墙时留下的。

“皇兄他……”东方礼突然哽咽,“最喜欢吃这个了。”

韶容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布菜:“我知道。”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所以特意多做了些。”

那一刻,东方礼望着韶容平静的侧脸,望着对方一丝不苟的动作,望着那双向来稳如磐石的手此刻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原来有些人痛到极致时,是哭不出来的。

东方礼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小口小口地吃着梅花汤饼。面皮已经有些凉了,但汤底仍带着恰到好处的温热。

韶容静静地跪在一旁,明日朝阳升起时,东方篆就要下葬了,这是最后能与他相处的时刻。

吃到一半,东方礼突然觉得喉头发紧,再也咽不下去。

“你还记得皇兄最喜欢的一句诗是什么吗?”他状似无意地问道。

“虽千万人吾往矣。”韶容不假思索地答道,眼神依旧望着灵柩的方向。

“你最喜欢的诗是哪句来着?”

“……忘了。”

东方礼喉结滚动,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灵堂内陷入长久的沉默,只有烛芯偶尔爆出轻微的噼啪声。

“我想看你笑。”

这个请求来得突兀,连东方礼自己都愣住了。但他心底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若是这次看不到,往后可能再也见不到韶容的笑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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