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执眼底划过一丝错愕,不由得多看她一眼,但眉眼不动分毫,只沉声:“认识我?”
“吱吱”
刑房角落不知从何处突然窜出一只老鼠,分明是不见天日的地方,它倒生得肥硕。
老鼠紧贴墙边,红色溜圆的眼似乎很快地朝刑房门口看过,然后眨眼消失在眼前。
白卿然现下被钳制住下巴不方便开口,于是用眼神示意。裴青执了然,终是短暂松开对白卿然的钳制,他不说一句话,但整张脸的神情都像在说她娇气。
是不比你吃尽天下人骨头还能扛住天底下恶语。
裴青执已然快要失去耐心,白卿然终于开口:“不认识。”
“不认识?”裴青执的笑顿时变得耐人寻味。
“雾山虽远,所收弟子源自五湖四海,略有耳闻,”白卿然稍顿,未曾展露笑颜,只眸中距离拉近,“再者,大人丰神俊朗,威势天成,和雪同梅未有出入,百闻不如一见。”
裴青执却是一声冷笑,睨她时,眼底深处有一簇瘆人鬼火,不禁叫白卿然心底发毛,只觉自己恍若已经半步踏进传说中的幽都城内,呼吸都变得紧促。
“白姑娘,此乃诏狱,多余的话,就不必说了吧。”裴青执刚才语落,忽而话锋一转:“当然,我自是管不了你,但祸从口出,没准儿就能让你死得更快。”
白卿然心底害怕,亦有讪然,怎会有人不爱听夸赞之言,这裴青执也是不同于常。
她于是改口,老实说道:“臣女的确只是听说,传闻…嗯尚各中耳饰,尤尚流苏,家中孩童男子亦会穿耳。”
当下两人如此距离,白卿然很容易便能瞧见,即便裴青执未戴耳饰,耳垂穿好的孔洞仍在。
白卿然故意将何氏两个字囫囵过去,她实在是没有胆子在裴青执面前提这两个字。
然当下情形,不说同样是在劫难逃,只希望裴青执不要突然发疯。
白卿然说完低头,目光停留于裴青执靴子一角,他身穿官服,想来是刚出宫门便直奔诏狱而来。
她对裴青执所知甚少,也就茶肆酒楼听来的那套说辞。说他幼时随母居于虞都,年少能赋诗作词,名满虞都内外,入宫又得隆安帝宠信,因此被推举到翰林院学习。然隆安二十六年一场天灾,父亲漠北王回都途中不幸罹难,母亲何氏于同年悲痛难忍撒手人寰,兄长裴择颐承袭王位从此镇守漠北,两兄弟到头来一面难见,裴青执也由此沦为虞都城内有名的浪荡子。
直至秋庆帝即位,大赦天下念及旧时情分擢裴青执为锦衣卫指挥同知,协理北镇抚司诸事,至此恶名远扬。
“呵,”裴青执手从白卿然脸颊骤然滑落至耳垂,冰凉的指尖触碰到早已空无一物的耳垂,叫白卿然不自觉抖了一下,她扫过男人神情,随后固执偏头,将脸转向别处,连带着裴青执指尖也落了空。
裴青执也不恼,只幽然道:“你倒是观察细致,除了这些,还有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白卿然抬头,面露疑惑。
“比如,你,又或你的父亲。”
“臣女不知,”白卿然万般无奈之下道。
“很好,”裴青执说:“在这诏狱,还没有我撬不开的嘴。”
“来人。”
有锦衣卫应声而入,裴青执指了指放在一旁桌面的鞭子,眼神看向白卿然的方向,“去,就从最简单的开始。”
白卿然余光扫去,这鞭子显然同市面上的不同,鞭身每一处都精心嵌有倒刺,如此刑罚利物上身,不注意便是血肉横飞。
见女子嘴角不自觉下垂,裴青执又道:“白姑娘这一双手生得如此好看,一旁银针竹签瞧着不用也是可惜。”
“再看那刀具,与它相关还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做弹琵琶,”裴青执就立于白卿然正前方,似笑非笑盯着她看:“白姑娘听过吗?”
“每上,百骨尽脱,汗如雨下,死而复生,如是者二三次。”[1]
白卿然已然没了最初的镇定,铁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刺人耳膜。她四肢被缚,入目不过阴暗潮湿方寸之地,更遑论眼前还站着位冷面兽心嗜杀之人。
她倒是想说,却没人告诉她该从何说起。
本以为从雾山回到虞都,最坏的境遇便是囿于宅院,婚嫁受限,却没想这第一难,便危及死生。
她还没给老师去第一封信,在雾山时她分明说过会一直给神玉龄写信,却到头来一封都难以寄出了吗?老师会不会以为她贪图富贵,不过数日便沉沦浮华。
忘旧人、弃承诺。
裴青执出言激她,恐吓她,锦衣卫鞭子已然扬起,临落前夕,白卿然转脸闭眼,身体下意识绷紧,只咬牙等着一场躲不过的劫难降临到她身上。
正如她一塌糊涂的前生。
裴青执眼眸微动,慢条斯理忽而抬手,那锦衣卫不明所以却还是听话静候一旁。
他再度上前。
“白姑娘,裴某再给你一次机会。”他扼住她的喉咙,手背蜿蜒的青筋像一只只浸泡多年的毒虫,立马就会顺爬进她的身体。白卿然本能地恐惧,裴青执的声音落在她头顶:“招,还是不招?”
“…臣女…不知…所犯何罪,叫大人…这般折辱。”
裴青执不语,指尖作短暂停留,后不注意将手往上一提,白卿然顿觉能够进入肺腑的空气再度减少,脸色也开始泛白。
“…臣女…无罪。”
裴青执继续用力,白卿然垂在身侧的双手死死攥住,指甲早已经嵌进肉里。
“如此,仍旧死不悔改?”
“臣女…无罪…”
裴青执低头瞧了她一眼,白卿然眼神已有涣散,他终于松手,人陡然吸进去大量空气,开始不住咳嗽。
他看见她由于剧烈咳嗽而微微泛红的眼,此刻,这双眼里除了恐惧,还多了砭骨的冷寒,这是连虞都都少有的奇景。
裴青执于是多问了句:“白大姑娘……白?”
她抬头,满目寒凉:“大人贵人多忘事,臣女,白卿然。”
“白卿然,”裴青执满不在意在嘴里过了一遍,“你既不说,那便换我来问你。”
“你乃白府嫡女,为何长居雁州,又为何如今重回虞都,这之中是否有不足为外人道的牵连?”
“裴大人还没查到这里来吗?”白卿然忽然发笑。
“你只管说你知道的便可,”裴青执说完沉默。
白卿然漠然道:“大人若想听这后宅事,臣女也不介意说与大人听,大人信与不信臣女无法左右,但臣女,绝无虚言。”
裴青执示意她继续。
“臣女六岁离府,只身前往雁州,于雾山书院求学十年。回虞都,只因机缘巧合于山下神女像附近救下一位老妇,老妇感念恩情,凭着最后一口气向父亲、母亲说出当年稚子掉包真相,父亲心中有愧,这才派人将臣女自雁州接回。”
“臣女竟不知…这求学,现如今也成了错处?”
裴青执盯着白卿然余红未褪的眼,“巧言令色。”
白卿然又道:“臣女不知父亲所犯何罪,还望大人一并告知。”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既不是臣女应当关心之事,那大人为何要将臣女关在此处?大人既知臣女不该参与到这些事情中来,又为何还要怀疑臣女?臣女久居雁州,与虞都之间还远远隔着雀州,臣女不知,就这般还能让大人单独将臣女囚禁于此!”
“那如若本官现在告诉你,问题就出在姚氏,你还有何想解释的吗?”
语落,白卿然也怔住。
雀州姚氏,这些年声名渐起,不仅因为姚氏家主姚元义隆安三十年提任副都御史,次年再升右都御史,后以右都御史身份兼理东芜五郡巡抚,奉命远赴东芜践行修边策略,还因为姚氏嫡长子姚昀深聪慧过人,世人常说比起当年的裴青执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白卿然不由得侧眸看了一眼裴青执,可人并无任何多余神情。
姚昀深十二岁中举人,十九岁中进士,入翰林,参与修撰《梁实录》,仕途大好,实为诸多女子口中不可多得的良配。
这当口,姚氏所犯之罪必然不会简单,白卿然直言:“姚氏处于风口浪尖,于我白氏何干?又与臣女有何相关?”
“你倒是将自己撇得干净。”
白卿然忽而沉默,须臾又道:“臣女实话实说,大人不信,臣女也没办法。”
裴青执:“那你可知姚元义为何短短一年便能再升右都御史?”
他显然不觉得白卿然能够回答他的问题,抛出来这个疑团,本是想要吊她胃口,可最后不知怎的还就顺着白卿然的话头解释了下去:“正是因为你的父亲。”
“隆安三十一年,姚元义受兵部尚书白安录举荐擢右都御史,携十五万两银远赴东芜同成国公加固边防。现如今,广林、淮沛两郡太守联名上书,口诛笔伐姚元义克扣官银,边防有缺,岩蛇部险些跨过明庸关,给东芜五郡带去致命打击。”
“姚氏有罪,你父亲作为举荐之人难道能高枕无忧?大梁地大物博,而你,为何求学偏偏就到了雁州?雾山距离雀州仅一步之遥,你在雾山与姚氏私下有何关联?”
白卿然远离虞都,平生就连雾山都只下过几回,更别提与雀州有所瓜葛。可这些她知道,却不好叫裴青执相信。
“大人既然早替臣女选好了罪名,臣女所言又有何用?”她眼露嘲讽,稍顿,到底还是忍不住心中烦闷,左右不过一死,人都被捆缚于此,又何惧前路坎坷。
若真是要赴幽都,死前也不好如此窝囊。
“裴青执,你若当真查过,便知我所言非虚,雾山十年,我下山次数一只手便数的过来。雀州姚氏日骄,我在雾山亦有耳闻,可雀州姚氏实乃旁支,与虞都姚氏亲缘稀薄,我为何放着虞都姚氏不管,非要跑去雾山同雀州姚氏扯上干系。”
白卿然皱眉,逼自己将话说完。
“我知自己此言偏颇,不该将虞都姚氏同雀州姚氏作比,但雀州姚氏的确品行有缺,我亦自私为求自保。大人不必诈我,该说的不该说的臣女都已言尽,大人若坚持一意孤行,不若给臣女一个痛快。”
白卿然双唇发抖说完这段话,抬头时,裴青执却已经走出数十步,于门口冷言交代:“将人看好,不许任何人前来查问。”
“她的命若丢了,”裴青执眼神扫过值守之人,“你也随她去。”
-
裴府屋内温有一壶小酒,不多时总要扑腾两声,从温酒的炉子往下看,房门处拉过来两道长长的影子,一道属于人,一道另属于檐下的柱子。
薄幕翻飞,卧棂窗偶尔也会有细碎响动,裴青执端起酒壶猛灌一口,灼烧感瞬间流过四肢百骸,和着这漫天雪景,说不出来的痛快。
大雪将院中梅枝下压,檐下转角行过未曾收敛的脚步声,来人一看,急呼道:“好你个寂之,喝酒也不叫我,若不是我今夜寻来,你是不是答应我的便全忘了,自己就打算将这酒饮尽。”
容江将袍一掀,同裴青执一道坐在檐下房门处,纵目远眺,无甚稀奇物,但又并非只这一处无甚稀奇,容江知晓,裴青执整座府邸都是如此。
“你怎么来了?”裴青执问。
“我的酒呢?”
“屋里,想喝自去取。”
容江“啧”一声,拍拍屁股起身去屋内取了酒又回原位坐下,“你这屋里未免也太冷清,连盘吃食都没。”
“早便知道的事,想吃不自己带,还能怪得了谁。”
容江:“……”
裴青执说完便又灌了自己两口,一阵风过,将他左耳挂垂着的灰蓝色长流苏耳坠荡起一弯弧度。
“白尚书我已审过,依照现有的证据,白氏与此事干系不大,只嫌疑仍未排除。至于姚氏证据确凿,可惜了姚昀深,年纪轻轻便要受家中牵连,死罪可免,今后仕途怕也就到此为止了。”
容江见裴青执没应自己的话,偏头去看,却瞧人眼下正空然目视前方,盯着浓黑墨色中徐徐而下丁点的白愣神,他又道:“既已先一步稳住局面,寂之,你还在担心什么?”
弹劾姚元义的折子不少,却也有替他说话之人,不过眼下情境,替他辩白之人大都下了大狱,也就无人再敢说些什么了。
容江也知道,这些人最终都不会有事,不过是非常时候非常之举。
裴青执远眺夜里不甚明朗的月,心中疑团如流水化开,缠绕,叫他烦闷难言。
半晌,他开口:“我想亲自去一趟广林郡。”
容江笑了笑,知晓裴青执此刻心底已经打定了主意,“合该如此。姚元义虽负恶名,但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如此不明不白身死广林,也该有一个交代。再者,底下折子一层一层往上递,谁知道最后具体都说了些什么,又与广林诸事还有几分干系。皇上迟早要派人去的,你若愿去这一趟,挺好。”
容江停顿须臾,而后突然发问:“可这同你今日吓唬白姑娘有何干系?”
裴青执猝不及防,不想会被人看破甚至言明。
容江倒不觉得有什么,还像往日那般在他面前凭心而论,“白尚书朝堂上已然同姚元义撇清关系,白姑娘身世坎坷,莫再吓她。”
吓她。
他二人撇清关系的速度才像是父女。
裴青执眼看满地洁白,忽而就记起刑房里那双眼睛,她满嘴真话,又满嘴谎言,只有他最后吓她那两回,才露出片刻真心。
“我如何待她,她如何待我,几分真假,暗地里那些双眼睛可不傻。”
容江也叹气,“今年的冬天不好过啊。等回头我叫你嫂子给你煲上一锅热汤,然后差人给你送来。只是上回狱里便就稀里糊涂死了个人,这回你可得看好了。”
[1]出自《明史·刑法志》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山雨欲来(5)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