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像被揉碎的棉絮，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铺展开一道朦胧的光带。苏念是被窗外的麻雀叫醒的，那几只灰扑扑的小鸟总落在晾衣绳上，啄着周慧昨天刚晒的浅粉色床单——床单边缘已经洗得发毛，是苏念小学三年级时最喜欢的款式，上面印着的小兔子图案，如今只剩下淡淡的轮廓，像被时光磨平的记忆。
她翻了个身，目光落在床头柜上的糖糕盒上。透明的塑料盒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糖糕还带着点余温，是苏志强昨晚跑长途回来带的。他每次出车回来，总会把糖糕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像完成一个固定的仪式，笑着说“刚出锅的，凉了就不软和了”。苏念伸手碰了碰盒子，指尖触到糖糕表面的白芝麻，粗糙的颗粒感让她想起爸爸虎口的疤痕——上次她帮他剪指甲，看到那道还没长好的伤口时，他只摆摆手说“装货时蹭到的，小伤”，可她分明看见他偷偷皱了眉，把受伤的手往身后藏了藏。
“念念，醒了没？妈妈熬了小米粥。”门外传来周慧的声音，带着清晨特有的轻快，“你爸爸说今天不出车，要陪你去买新作业本呢。”
苏念赶紧闭上眼睛，假装还没醒。她怕一开口，声音里的沙哑会暴露昨晚的失眠——凌晨三点她还坐在书桌前，把那张印着“班级第二”的试卷反复折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方块，塞进衣柜最深处的旧毛衣底下。那件毛衣是她小学时穿的，现在已经小得套不上，周慧却一直没舍得扔，说“留着当念想”。苏念当时也是这么想的，把试卷藏在里面，像藏起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盼着能多瞒一天，多当一天“没让爸妈失望”的乖孩子。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粥香的热气涌了进来。周慧端着一只白瓷碗走到床边，碗里的小米粥熬得稠稠的，浮着几颗煮得软烂的红枣。“怎么还赖床呀？”她伸手探了探苏念的额头，指尖的温度很暖，像小时候苏念发烧时，她整夜敷在她额头的湿毛巾，“是不是昨晚写作业太累了？粥放这儿了，你喝点再睡也行。”
苏念睁开眼，正好对上妈妈的目光。周慧的眼角有了淡淡的细纹，是常年在幼儿园食堂颠勺熬出来的——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切菜，中午要给几十个孩子打饭，晚上回家腰都直不起来，却从不在苏念面前说疼。有一次苏念半夜起夜，看到她在客厅贴膏药，听见动静赶紧把膏药藏起来，笑着说“老毛病了，不碍事”。那一刻，苏念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赶紧坐起来，拿起勺子舀了一口粥：“妈，我没事，就是有点困。”
粥的温度刚刚好，小米的清香裹着红枣的甜，顺着喉咙滑下去，暖了胃，却没暖到心里。苏念喝得很慢，每一口都咽得格外小心，怕自己会忍不住问“妈，你看到试卷了吗”，更怕听到那句她已经猜到的“第二也很好”。那句话像一根裹着棉花的针，看似温柔，却能扎进心里最软的地方，让她想起无数个深夜里，她对着镜子练习“我会继续努力”的表情，想起每次考第一时，别人说“你真厉害”，她却只能僵硬地笑一笑的样子。
“对了，”周慧坐在床沿，拿起苏念昨晚换下的校服，手指捏着衣角，一点一点抚平上面的褶皱——她总是这样，哪怕校服上只有一道浅浅的印子，也要叠得方方正正，“昨天打扫房间时，看到你书桌抽屉没关严，就帮你理了理。”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羽毛，“那张试卷……妈妈看到了。”
苏念手里的勺子猛地顿在半空，小米粥的热气扑在脸上，烫得她眼睛发酸。她赶紧低下头，盯着碗里漂浮的红枣，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妈，对不起，我没考第一。”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呀。”周慧放下校服，伸手摸了摸苏念的头发，动作轻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玻璃制品，“第二已经很棒了，妈妈上学时，数学从来没及过格呢。”她笑了笑，可那笑声里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像被风吹得发颤的纸，“你爸爸昨晚还跟我说，咱们念念太要强了，别总把自己逼得太紧。”
苏念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得更低，任由温热的粥水漫过舌尖，却尝不出一点甜味。她知道妈妈是在安慰她，就像上次她跟妈妈说“不想学钢琴”时，周慧也是这样笑着说“不想学就不学，没关系”，可后来她在储物间里看到，妈妈把钢琴罩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最里面的角落，眼神里的失落像一团散不去的雾。那时候她就告诉自己，以后再也不要说“不想”了，再也不要让妈妈失望了。
“今天买完作业本，咱们去公园走走吧？”周慧拿起糖糕盒，打开盖子，一股甜香扑面而来，她递给苏念一块，“你爸爸说这个糖糕是巷口那家老字号的，他排队排了半个多小时才买到的，你尝尝。”
苏念接过糖糕，指尖触到温热的外皮，心里却像压着一块冰。她咬了一小口，甜腻的豆沙馅在嘴里化开，带着点猪油的香气，可她却觉得没什么味道——就像每次考第一时，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她，她心里也只有空荡荡的感觉，没有丝毫开心。她看着妈妈期待的眼神，还是挤出一个浅浅的笑容：“好吃，谢谢妈。”
“好吃就多吃点，你爸爸买了一大盒呢。”周慧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的细纹挤在一起，像盛开的菊花，“快吃完洗漱，你爸爸在客厅等你呢，他说要给你讲这次跑运输遇到的趣事。”
周慧走后，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麻雀的叽叽喳喳。苏念看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糖糕，突然想起林晓昨天在放学路上说的话——“苏念，你别总想着让所有人都满意，你又不是超人，哪能什么都做到最好？”那时候她还笑着说“我挺开心的，能让爸妈省心就好”，可现在她才发现，她早就忘了“开心”是什么感觉了，就像忘了小时候跟爸爸在广场放风筝时，风拂过脸颊的柔软，忘了跟妈妈睡在一起时，她哼的那首没歌词的摇篮曲的调子。
她赤着脚走到衣柜前，打开柜门，一股旧衣服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从叠得整整齐齐的旧毛衣底下，翻出那张被折得小小的试卷。第二的排名用红笔圈在试卷右上角，旁边还有老师用蓝色钢笔写的“继续加油，潜力无限”。苏念盯着那八个字，突然很想把试卷撕得粉碎，很想冲进客厅，跟爸爸妈妈说“我不想再考第一了，我想每天睡够八个小时，想跟林晓去操场看云，想把藏在床底下的画笔拿出来画画”，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无声的叹息。
她把试卷重新折好，塞回旧毛衣底下，像藏起一个不能说的秘密。然后她走到镜子前，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校服穿得一丝不苟，眼神里带着点刻意的平静，像一个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会说“我没事”“我会努力”“我很开心”。她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努力让嘴角上扬的弧度看起来更自然些，就像每次考第一时那样，就像每次帮妈妈切菜时那样，就像每次说“你们歇着，我来”时那样。
“念念，好了没？”苏志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他特有的爽朗，“再不走，书店的人就要多了，你不是说想要那本带插画的笔记本吗？去晚了就没了。”
苏念深吸一口气，打开门。客厅里，苏志强正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张摊开的地图，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小时候他陪她写作业时，落在练习册上的影子，温暖又踏实。他看到苏念，立刻笑着挥了挥手，指了指地图上的一个小圆圈：“念念你看，这里就是爸爸这次跑运输去的地方，听说旁边有个海滩，下次爸爸带你去看海好不好？那里的沙子是白色的，踩上去软乎乎的。”
“好啊。”苏念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接过他递来的糖糕，又咬了一口。甜腻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可她心里却空荡荡的，像少了一块很重要的东西。她看着爸爸兴奋的眼神，看着他手指在地图上轻轻滑动的样子，突然觉得，或许就这样也挺好——至少，她还能让爸爸妈妈开心，至少，她还是那个“不用爸妈操心”的乖孩子，至少，她还能把那些“不想”和“想要”，藏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亮，把客厅里的一切都染成了温暖的金色。苏志强还在兴致勃勃地讲着跑运输时遇到的趣事，说他看到了成群的牛羊，说他在服务区吃到了最好吃的牛肉面。苏念坐在旁边，偶尔点头附和，偶尔笑一笑，像往常一样扮演着“听话的女儿”。只是她心里清楚，那藏在衣柜角落的试卷，那没说出口的“我不想”，像一颗埋在土里的种子，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悄悄发了芽，带着点苦涩的期待，等着有一天能破土而出，能被阳光照亮。
“走吧，念念。”苏志强收起地图，站起身，顺手拿起苏念的书包，“咱们去买作业本，再去吃你最喜欢的豆浆油条。”
“嗯。”苏念点点头，跟着爸爸走出家门。清晨的风拂过脸颊，带着点微凉的温度，她抬头看了看天空，云朵很白，像小时候妈妈给她扎头发用的棉花糖。她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也是这样牵着爸爸的手，走在去公园的路上，叽叽喳喳地说着学校里的趣事，那时候的她，还不知道“懂事”是什么意思，还不知道“失望”会让人这么难过，还不知道原来开心，是一件这么难的事。
她握紧爸爸的手，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暂时抛在脑后。至少今天，她想陪着爸爸去买作业本，想陪着妈妈去公园散步，想再当一天“没让爸妈失望”的乖孩子。至于那些“想要”和“不想”，或许，等下次爸爸带她去看海的时候，她就能说出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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