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离开后,病房彻底沉入一片死寂。只有监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像冰冷的秒针,丈量着我所剩无几的时间。
他带着困惑和怒气而来,又带着更深的困惑和无奈而去。他甚至没有发现,我枕边散落的几根头发,比往常要多得多,那是化疗副作用初现的端倪。
身体的痛苦暂时被一种更深沉的麻木覆盖。我躺在那里,盯着天花板上被夜灯投射出的、扭曲晃动的阴影,思绪却飘回了很远很远的过去。
飘回了那个,一切都还没有开始,或者说,一切才刚刚开始的冬天。
那是八年前的冬天,北京下了一场十年不遇的大雪。我和江屿都还是穷学生,挤在五环外一个没有暖气的老旧筒子楼里,靠一个小小的电暖器过冬。
那天是我二十岁生日。晚上我从家教的地方回来,手脚都冻僵了,推开门的瞬间,却愣住了。
狭小的房间里没有开灯,只有地上点着几圈小小的、摇曳的电子蜡烛,拼成一个歪歪扭扭的“生日快乐”。烛光映着窗外的雪光,给冰冷的房间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朦胧的暖色。
江屿站在烛光中间,穿着他那件洗得发白的羽绒服,鼻子冻得通红,手里捧着一个……勉强能看出是蛋糕的东西。白色的奶油涂抹得坑坑洼洼,上面用果酱写着“言言生日快乐”,字迹幼稚得像小学生,旁边还插着几根细细的、显然是反复使用过的彩色蜡烛。
“回来了?”他看着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亮得惊人,带着一点紧张,和藏不住的期待,“快,许愿!”
我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耳朵,看着那个丑得有点好笑的蛋糕,看着这间四面漏风却被他布置得像个秘密基地的破屋子,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发什么呆啊?快点儿,蜡烛要烧完了!”他催促着,把蛋糕往我面前又送了送。
我闭上眼,双手合十。愿望是什么,现在已经记不清了。大概,是和身边这个人有关的、关于未来的、傻气又虔诚的期许。
吹灭蜡烛的瞬间,他啪地按亮了屋里唯一的那盏节能灯。光线惨白,瞬间将刚才那点浪漫的幻象击得粉碎,也让他手里的蛋糕显得更加……惨不忍睹。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突然同时大笑起来。
“丑死了!”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指着那个蛋糕。
“顾言,”他叫我的名字,声音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我们以后,会一直在一起吧?”
我没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然后,他俯身过来,吻住了我。
那个吻,带着蛋糕奶油的甜腻,和他身上清冽的、像雪一样的味道。生涩,却无比炽热,几乎要烫伤我冻僵的嘴唇。
在那个漏风的出租屋里,在窗外漫天大雪的见证下,我们笨拙地交换了彼此的第一个吻,和一句没有说出口,却彼此心照不宣的誓言。
回忆的潮水骤然退去,留下的是现实冰冷坚硬的礁石。
病房里依旧寂静,仪器滴答作响。
我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那条红色的、粗糙的围巾,早就在某次搬家,或者某次争吵后的清理中,不知所踪了。
就像那个在雪夜里笨拙地为我织围巾、为我做丑蛋糕的少年,也早已被时光和名利场,打磨成了另一个陌生而遥远的人。
他曾问我,我们会一直在一起吗?
我那时用力点头,以为承诺就是永远。
可现在,“永远”这个词,对我而言,已经变成了一个冰冷而残酷的倒计时。
窗外的夜空是窗外的夜空是沉沉的墨蓝色,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雪。
只有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灯光,虚假地映照着这片钢筋水泥的丛林。
我蜷缩起来,将冰冷的双脚互相摩擦,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身体内部,那场看不见的战争仍在继续。化疗的药物像无形的军队,在我的血液和骨髓里横冲直撞,剿杀着癌细胞,也摧毁着所有健康的壁垒。
而我的心,在那场初雪告白的回忆映照下,只觉得比这病房的空气,还要寒冷千百倍。
原来,比死亡更可怕的,是清晰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早在死亡降临之前,就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些不被在意的细节里,死在了日渐遥远的距离中,死在了……一次又一次,无法言说的失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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