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屿离开后,病房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紧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无边无际的空洞。
保温桶孤零零地立在床头柜上,粥香渐渐冷却,凝结成一种油腻的气味。手臂上注射后的胀痛感提醒着我身体内部正在发生的、不可逆转的变化。
护士进来拔掉了上午的输液,嘱咐我下午还有一组。她看到我失神的样子和一口未动的粥,轻轻叹了口气,没再多说什么。
我挣扎着起身,想去洗手间。双脚落地时,一阵虚软袭来,我不得不扶住墙壁才站稳。慢慢挪到洗手间,冰冷的瓷砖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到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
抬起头,看向镜子。
镜子里的人脸色灰败,眼窝深陷,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头发虽然还没有大量脱落,但失去了往日的光泽,枯草般贴在额前。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挂在身上,更显得形销骨立。
这是我吗?
那个曾经会和江屿在狭窄的厨房里挤着做饭,会因为一个笑话笑得直不起腰,会在雪夜里被他用笨拙的围巾裹成粽子的顾言?
镜中影像陌生得可怕。不过短短几天,疾病和化疗就像一双无情的手,粗暴地抹去了我身上所有鲜活的痕迹,只留下一具正在加速腐朽的躯壳。
胃里又是一阵熟悉的翻搅。我趴在洗手池边,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不断上涌,灼烧着喉咙。低烧带来的眩晕感让眼前的景象微微晃动,镜子里那张憔悴的脸仿佛在扭曲、变形,像一个来自地狱的预告。
我拧开水龙头,用冰冷的水一遍遍冲洗脸颊,试图让自己清醒,驱散那噩梦般的幻觉。冷水刺激着皮肤,带来短暂的清明,却无法洗去心底那沉甸甸的、名为绝望的污渍。
回到病床,手机屏幕亮着。是出版社责编发来的消息,询问我对《饮冰》封面修改稿的意见,语气急切。
《饮冰》。
记录着我们炽热过往的书,即将面世。而我,却像书中那些被时光冻结的誓言,正在现实中迅速风化、碎裂。
我点开责编发来的新封面。设计比初稿更精致,暖色调,两个依偎的剪影在阳光下轮廓模糊,却透着一种虚假的、触手可及的幸福。
真讽刺。
我盯着屏幕,指尖冰凉。然后,缓慢地敲击回复。
“就用这个吧,挺好的。”
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一种混合着自嘲和毁灭的快感涌上心头。就这样吧。让那些美好的、虚假的过去,代替真实的、正在崩塌的现在,去面对这个世界。
下午的化疗药水比上午的更让人难以忍受。不仅仅是恶心和头痛,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寒冷,像是要把血液都冻结。我蜷缩在厚厚的被子里,依旧控制不住地发抖,牙齿磕碰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可闻。
护士拿来更多的被子,甚至用上了暖水袋,但那寒冷是从内部弥漫出来的,任何外部的温暖都显得徒劳。
昏沉中,手机又震动了一下。
是江屿吗?
我几乎是挣扎着摸过手机。
不是。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彩信。
心脏莫名一沉。我点开。
像素不算很高,但足以看清画面内容——是在一个灯光暧昧的包厢里,江屿微微侧着头,听身边的林薇说着什么。林薇笑得眉眼弯弯,一只手似乎无意地搭在他的小臂上。角度抓取得很巧妙,看起来亲密无间。
彩信没有附任何文字。
但发送这个号码的人,意图再明显不过。
是在向我示威?还是在好心地提醒我,我躺在冰冷病房里的时候,我的爱人身在怎样的温柔乡?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吐出来。
眼前阵阵发黑,手机从颤抖的手中滑落,砸在床铺上,屏幕碎裂的纹路像蛛网,将那张亲密照片切割得支离破碎。
原来是这样。
他不相信我的说辞,他恼怒于我的隐瞒,所以,他用他的方式,来表达他的不满,来惩罚我的“不信任”。
或者,这根本不需要惩罚。在他心里,那个光鲜亮丽、能与他并肩站在聚光灯下的林薇,或许早已比我这个躺在病床上、形容枯槁的“麻烦”,更重要了。
冰冷的寒意不再仅仅源于化疗药物。
它从心脏的位置开始蔓延,迅速冻结了四肢百骸。
我望着天花板,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
所有的委屈、恐惧、不甘,在这一刻,都被一种更深沉的、死寂般的绝望所取代。
我缓缓地伸出手,将那个还在亮着屏幕、显示着那张照片的手机,屏幕朝下,扣在了床头柜上。
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像是一个仪式。
一个,亲手将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亮,彻底摁灭的仪式。
窗外,天色又暗了下来。
黑夜如期而至,吞噬着一切。
也吞噬了镜子里,那个曾经相信爱情、相信永远的,愚蠢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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