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大事，真正落实下来的时候，无一不是落在个人身上。
陈简策如此，武经纶也如此。
他们希望天下太平，百姓安乐。希望身边人，平安顺遂。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悲欢离合。他们照顾不到所有人。他们已经做了能做的所有。
次日，海刚峦和薛涛先后到达章台。
这两人的到来，让整个章台的人大大松了口气。
海刚峦来了，那就是建康的政务有人管了。
薛涛来了，那就章台的家务有人管了。
洪尘绸和卢冠南在宁海抗倭。陈简策命人传海刚峦和两位土司到榕楼三楼议事厅，说政务。
昨日见了徐敬修，武经纶断断续续吐了四五次血。
此时听到陈简策要和大臣说政务，武经纶下了床，去找衣服。意思很明显，他也要去听。
陈简策很无奈，“你躺在床上，也能听到他们说什么。”
武经纶笑了，“那成何体统？”他手里拎着一件外袍，过来吻陈简策的侧脸，“几位大员怕是要参我‘恃宠而骄’。”
陈简策追过来吻他。看到他手里的圆领袍，“穿氅衣吧，更舒适些。”
武经纶摇摇头，“谈政务要严肃，不能穿得随意。”
“先生就是礼仪规矩的典范，容不得丝毫马虎。”陈简策说着，帮武经纶穿袍子。
“因为我在殿下身边，更要讲规矩。”
陈简策懂武经纶的意思。他们之间的关系从未隐瞒过，现在章台这些人都是知道的。他是皇太子，这些人奈何不了他，但武经纶不同。武经纶在他身边，时时被人关注，时时被人挑剔。所以，武经纶事事严格要求自己，不容自己有任何差错。
在武经纶高热那天，陈简策才知道，武经纶被重甲铁骑撞飞，当即吐了血。却是生生忍下来，城破后还在街上追赶李元风。
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武经纶是不是可以不用拼命。陈简策如此想着，很心疼。他微微踮起脚吻武经纶，武经纶揽过他，两人轻轻地吻。
以往陈简策会抱着武经纶腻好久，如今武经纶有伤在身，陈简策很快分开两人的唇。
片刻后，众人来到三楼，依次落座。
陈简策坐矮塌，左侧下首是海刚峦和武经纶。右侧下首依次是刀木旦和葛赞。
“嘉定府和曲靖府的流民已经登记在册，务农能力的考核也做完了。两府共有九千流民，有一技之长或者有务农技能者八千。第一批，先过去三千人，我们先试试。臣出发前一日，他们已经出发去南桂了。”海刚峦说完，陈简策点点头，表示满意。
海刚峦接着说：“殿下离开曲靖后不久，曲靖茶园的人去了南桂。回来传信说，苗瑶接壤的一片山坡地，能种植茶叶。那一片，因是两族交界，那罗在的时候，两边纷争不断。这块地归属模糊，一直空着。那茶农说，那边这种山坡地很多，有可能都能种茶。他还在一一查验。”
“太好了！”旁听的葛赞忍不住了，蹭一下站起来。给陈简策吓一跳。刀木旦已经给葛赞细细讲了“种茶”带来的好处，因此，葛赞此时比当初听到这件事时更加激动。
刀木旦拉他坐下，歉意地对陈简策说道：“殿下见谅，见谅。”
陈简策摆摆手，示意没关系，却是忍不住笑起来。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武经纶难得喜形于色。
陈简策也高兴，“如果那些地能行，迁过去的这三千人，也就有事做了。”
“殿下说得是。”海刚峦看向两位土司，“种茶是个精细活，初期，可以主要用这些流民。同时，让苗瑶人多多学习。”
“一定的，一定的。”刀木旦点头认可，很高兴。能同意这些汉人流民去南桂，刀木旦图的就是“种茶”。这是直接让族人赚钱的事情。
陈简策看向海刚峦，“这些流民在南桂的管理，海巡抚一直跟着吧。南桂的新任巡抚上任，还要时间。这次迁徙事关重大，大家都多费神。”说完也看看两位土司。
海刚峦、刀木旦和葛赞，急忙应下。
武经纶却想到了其它事，默默记在心里。
原来章台的大部分人留在了鹿城，他们的成衣店很是红火。阮小小很有薛涛的风范，现在已经可以独立管事了。
薛涛带来了章台原来的厨子和朱潇之前留下的五名锦衣卫。
薛涛给陈简策问了安，便去看孟垚。
“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恰好白东升给孟垚换药，让薛涛碰上了。陆炳不让她看，她绕过陆炳，“卫帅这就见外了。这些丫头小子们，有哪个是我没看过的呢。”话音落，她看到了孟垚那渗人的伤口，哭得惊天动地…….“我就知道…….这要是再歪一寸，你这小脊梁骨都给你砍断了……你说你……哎呦我的孩儿啊…….”
白东升笑得手直抖，气得陆炳把他推一边，“还是我来吧。”
白东升拿大袖子遮着脸，还是笑。
孟垚一脸为难看着朱潇，“师父……”
朱潇揉了揉眉心，“你现在不让她闹，等回去了也要闹我。”
白东升笑得整个大袖子都在颤。
自海刚峦来到章台，一直到陈简策北归，中间近二十天的时间，武经纶日日都在处理公务。
每当陈简策说：“这个折子我替你写。”
武经纶都会摇头摆手，“殿下不需要思考这些琐碎的事宜，留着精力看结果就好。”
从陈简策十二岁，武经纶做了他的讲读官，他便经常听到这句话。
对此，武经纶说：“琐碎的事，容易将人陷入泥潭、局于眼前。人在挣扎中，很多决策很短见。殿下要有远见，要看大局。”
至今，武经纶依然秉承这种观点。
显然，海刚峦十分认同武经纶这种培养储君的观点。
于是，在接下来的近二十天中，武经纶同海刚峦做了大量的政务。
他们一起商议“剿匪奏报”。他们要给弘庆帝写一份清晰的奏报。这当然不能让陈简策自己一条条写。他们要拟写一本本具体的折子，给陈简策过目。
比如，南京是否恢复原名“建康府”，南直隶是否恢复原来的“南陵行省”，这些他们都要给出建议，以待弘庆帝定夺。
比如，南柔对苗瑶的扶持和未来规划。
比如，建议朝廷对整个南方地方学府重启。
比如，在宁海卫筹建水师以抗倭。
比如，流民迁入苗瑶的重大尝试。由于这条是先斩后奏，陈简策说他亲自和皇帝奏报。
诸般事宜，千头万绪……
海刚峦到章台三天后，洪尘绸回到章台，带来了宁海捷报！
“我们赶到的时候，金海卫的战船与倭寇战船在海上正打着，有几十个倭寇跑到了港口。在海上，金海卫一直压着倭寇打。到了岸上不行，金海卫缺乏经验。我们到的及时，倭寇没能祸害周边百姓。”
“倭寇有火铳吗？”武经纶问道。
“有鸟铳，不多，二十多把。与我们的鸟铳不完全一样，有些区别。”
“把缴获的倭寇鸟铳带回宸京，交给工部，看看我们的鸟铳有没有改进的地方。”陈简策对武器的提升很关注。
“是。火影营已经收好了。”洪尘绸应下。
“这次带来的火炮，就不必带回北方了。宁海和建康府里的皇城，你看着分一下。”陈简策对洪尘绸说着接下来的安排。
“是。”
“让金海卫的战船在宁海驻防一段时间，等我们到了宸京，你的那些战船回来驻防宁海，金海卫还是回到金海。”洪尘绸带来的战船，已经在建康附近的张家渡侯着。陈简策从张家渡上船，逆流而上到果子渡，而后走太平运河，一路北上，回到宸京。
等陈简策到达京师，这些战船沿海岸回到宁海，驻防宁海。
“是。”
“卢冠南什么时候回来？”
“两日后，游月在练兵。这次我见识了‘鸳鸯阵’。”说着洪尘绸对武经纶竖起大拇指，“佐廷那套阵法，太好了。”
“部堂过奖。”武经纶说话时，气息有些弱。
“说得我也想见见。”海刚峦说道：“我想看看我们的将士们是如何抗倭的。我觉得，当朝文武都该来看看。”
洪尘绸忙接过了话，不让他继续说了，“我们这些武将，能得海巡抚这一句就值了。您别难为同僚们，也别难为陛下和殿下。”
陈简策懂他们的意思，他没反对，笑着说：“文臣武将，各司其职。只要为民，在哪里做官都是好的。”
“是。”两位大员应了。
洪尘绸说道：“殿下，臣请命，明日带兵去收复南原府。”
“好。等你凯旋。”陈简策看向海刚峦，“海巡抚这次与我们一同北上，父皇好几年没见你了。”
这是天大的荣宠了。
海刚峦忙跪下谢恩，“臣，谢陛下，谢殿下。”
薛涛来后，章台的伙食明显提高。
这日晚饭，仍是清淡为主，但种类丰富。盘盘碗碗，摆了一桌子。
武经纶吃得仍是不多，但不妨碍他让陈简策多吃。
陈简策吃得肚儿圆圆，在房间里溜达溜食。从卧房溜达到最东面的书房，再溜达回来。榕楼三层的五间房是通着的。
武经纶靠在床上看书，听到了敲门声，“进来。”
是孟垚。他带上了房门，先给房间掌灯。
武经纶看着孟垚，“怎么是你来掌灯？”孟垚重伤，陈简策让他好好休息。
陈简策走过来，也很疑惑。
没待陈简策开口，孟垚跪下了。
武经纶心想，终究是来了。
此时的宁海。
太阳落了，宁海港口点了火把，照亮整个港口。
卢冠南只带着九星，朝着港口旁边的一座山上走去。曾经的四年里，他和武经纶以这座山为掩护，抗击倭寇无数次。
终于，他们有火器了。终于，他们打了扬眉吐气的一仗。
六月的山，树木、野草、野花，郁郁葱葱。
山北侧的一个被风的小坡上，有一座砖石砌得坟。碑上写着——爱妻韩汐，卢冠南立，弘庆二十年七月。
韩汐亡于弘庆十九年的初冬，后来卢冠南四处征战。一直到次年六月底，他和李元风占领了宁海。从此，卢冠南定在了宁海，把亡妻也安葬在此。这样，在他战死的时候，两人离得也近。
卢冠南扫掉坟包上的叶子和树枝，把墓碑擦干净，把一束野花放在碑前，点上香火。
这几年来，每次都是九星陪卢冠南来这里。卢冠南不让九星帮忙，从来都是自己整理。九星只是陪在一旁。
卢冠南坐在墓碑前，看着碑上的名字，“汐儿。”不过刚出口妻子的爱称，他便哽住了。他清了清嗓子，“你没有错，我们卢家没有造反。是我愚笨，识人不清，被蒙蔽了多年。害了你，毁了我们的家。”
九星在一旁泪如雨下。
“苏宫明、李元风、吴学峰、王应堂，他们都死了。”卢冠南擦了把脸，“苏宫明死前求我……求我把他和李元风合葬。我知道不该，但还是给他们葬一起了。你会怪我吗？”
“我是觉得，人死灯灭。我……我不能抓着死人不放。”
“老天爷待我不薄，让我遇到了佐廷。这个人你知道，我和你说过很多次。这次我还见到了太子殿下。殿下知我们卢家的冤屈，让人给咱们修了曲靖的老宅。算日子，现在该修完了。”
“对了，殿下还给咱写了匾。你知道殿下写得什么吗？”
“殿下写得……写得，赤胆忠心。”
卢冠南说完这句，泣不成声。
海浪打着山根，从山南传到山北，混着卢冠南的哭声。
斗转星移，人间正道是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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