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乌母的话,赫托茫无所知、不知所谓。半天后她才惶惑地答道:“这一切叫我迷惑且恐惧,我头脑空洞,思绪更是空虚,我难以从其中挤出什么。但这或许也在告诉我,我并无甚么渴望的,因此,我实在不知要如何给你一个承诺。”
“大地啊,大地![1]”闻言,乌母叹息道。它用喙理了理自己的羽翼,之后它问赫托:“你当真一无所求?”
赫托答:“是的,至少此时此刻,我心中装着的只有愧疚。”
乌母将视线投向一望无际的土地。大地不断轮转着,每过一年它便在树上刻出一道伤。这伤永不愈合,只能被粗糙的树皮掩藏。在将树间的纹路层层叠叠后,巨鸟得出了大地的年岁。因此巨鸟说:“不错。这四十五亿年的巨大罗盘上,沟壑间长满了忏悔。”
赫托的嘴张了又张,最终,她决定不答复乌母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但或许我的同行者们有渴求之物,我能否将诺言交于她们手上?如此,我们也能尽快了结这一切。”
乌母的翅膀扑闪了两下,它将自己巨大的、足以遮天蔽日的羽翼抬起,那如夜般晦涩的翅膀挡住了天空,众人只能看见它胸口那一小块白。乌母的声音变得神秘如鬼魅,它的腔调让人感到一种冥冥震颤,这语言仿佛来自太古:“不,契约之人,能够了结这盘旋于我们腕足边的承诺的只有我们!这不是石块,不是羽毛,它无法被见被碰,更无法被交还被转让。人啊,承诺的了结并不在于结局!它在于命运的两侧,将时间和生命拉伸做一个完满的球体,如鸟的巢穴,如所有拥有翅膀的生命的居所。”
话语间,乌母逐渐降下了它蔽日遮天的翅羽。在说完后,它微微抽动了一下头,并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然后它眨眨眼小声说:“但若是你的伴飞者[2]的想法亦能叫你受惠,那似乎并无不可!”
于是赫托转过身去,她试图从其他人身上得到些能叫过往诺言完满的思绪。但归根结底,已经流亡太多年的人们只有一个想法,她们期望寻到一处无人叨扰的寂静之地,并安详地走向生命的终结。
在流动的夜幕下,赫托代替其余人对乌母回话。她说:“我们期冀能拥有一处居所,那居所需避世绝俗,需不受外人侵扰和追踪,足够我们安宁地步入死亡。”
乌母开合着喙再次发出古怪的击打声,它似乎是在思索,在思索时,它的喉间不时发出几声鸟叫。俄而,乌母口吐人言:“是了,这确实是个关乎寻找的心愿,它甚至关乎养育。而恰巧我的确知道何处有这么一处地方:那是群鸟的居所,云层的墓穴[3]。它并不包罗万象,却属于万千生灵,实乃万众之境。没有人会打扰你们,那地方隐秘于大地的腹腔中。”
众人对视了一眼,若那处寓所真的如乌母所说的一样,那众人流浪的终点便近在眼前了。人们围绕在乌母的身侧,以此恳求它能多说些:譬如道路是如何蜿蜒曲折的,譬如她们应如何踱向对岸。乌母无视了群聚在自己周围的人,它迈开步子跳到了一处较为宽广的空地上,仿佛是在不满人们围聚在自己身旁。
乌母将自己的趾作为笔在地上绘制。它寥寥几下勾勒出了山脉和河流,紧接着,它又描绘出了山脉河流的起伏。大地的脉络印刻于自己的表皮上,而人遭的苦则腐烂在骨头中。乌母花了一会儿才在地上显现出一幅如自己身形一般巨大的地图,地图在月光中模糊不清且朦胧不堪,仿佛这是什么被阅读一次就会在人世间消失的谜团。乌母歪着脑袋细致地从上至下、从左至右地观察着自己绘出的东西——它似乎是在检阅,也似乎是在思量。
人们再次围在了乌母身旁,但这次,她们不再如雏鸟般紧紧地挨着乌母了。因此转过身的乌母没有用自己的尾羽扫倒众人,它用喙的侧面碰了碰赫托的头,并示意赫托看向自己所绘的巨大谜团。乌母告诉她、告诉众人:“但我能为你们所提供的地方并不属于我,它有自己的眼睛,有自己的戒律,我不能直接将你们带入其中,你们必须要历经如我们一般的险阻,如此才能真正被大地所接纳。”
在众人的注视下,乌母接着道:“看着这地图,记住它!地图的这端,便是如今这地方;地图的那端,则是太阳初升时的方向!你们需根据这地图寻觅到居所的外沿,那是一处布满迷雾的林野,所有小信的生灵都会在此迷失。你们需穿越这无望的白色的丛林,在逃离谜瘴后,你们应选出两人来替代他人走完剩下的路。这两人需跨越布满毒虫和蛇躯的草场,再穿越沼泽,如此,她们便可抵达森林的腹地。那就是群鸟的住所,是我的族地,那儿尚有一半的无主之地等着人来开启。在抵达后,群鸟会为她们歌唱,它们密切的啼鸣将生出诗。至此,这二人就能回头了。她们便可以回过头去,将剩下的人邀回新家。”
托卡尔丘克专注地看着地上的地图,歌室则蹲下去,他默默地在掌心绘制着地图的每一处曲折;百合被这大段的文字弄了个晕头转向,麦仙翁则是摇摇头,她嗤笑一声,说如此这般的荒唐事怎会有人相信!而赫托则不依不饶——她的不依不饶来自她内心的不安——她问:“为何必须是两人?”
“只因最早开拓归处的鸟儿便是两只[4]!”乌母答,“为复原那古老的历程,你们也必须亦只能是两人穿越草场和沼泽,断不能多一个或少一个生命,要知道,承诺的每一处枝叶都被大地注视和记录着。”
此时银器开口道:“但这段路似乎太危险了,乌母。它有着被浓雾掩盖的森林,有满是蛇虫的草地和沼泽。这宽阔的土地上难道没有更安全地方吗?”
“安全?安全!”乌母咀嚼着这两个字,“人!小小的人!何为安全呢!无论是在我的视野里还是在大地的记录中,我们都笃定地认为,人是此世间最不安定的事物,而人群则是这世间最为所有恶意的集合!在人的恶意前,豺狼虎豹所带来的危机都只能称为微不足道!因此若你想要安然度过此生,你要做的便是远离人。须知那处地虽然被白雾庇绕、被毒虫环佑,但正因如此,即便你们这些鸟似的双足行走的小人长出了翅膀也难以闯入其中。”
这番话让几乎所有人都不言不语,因此一个微不足道的声音被无限地放大了。所有人都听到歌室颤抖着声音自言自语,他说是的,确实如此,人所带来的痛苦远高于其它万事万物的总和。乌母接着说:“正因如此,我难以找到另一个居所给你们。人群即将遍布这片大地,任何静默的地方都会布满人的嘈杂。如若你们想要安然度过余生,那你们必须为自己的住所增加难以跨越的鸿沟:譬如我所提供的族地前遍布的沼泽、蛇虫还有迷雾!”
众人以沉默赞同乌母的话,于是乌母告诫她们:“而若你们决定接下来将启程,那请记住这最后的提示:你们选择了我族地的另一半作为承诺的终结,而因族地归属于大地,于是如今被诺言裹挟着的不止有你我、你的这些友人还有我的族亲,除此之外,大地也加入了我们的承诺之中。”
“这意味着什么?”麦仙翁和赫托不约而同地问。
乌母啼叫了两声后回答:“大地太过庞大,途径祂身躯、需要被祂所观察和品尝的事物太多,因此,虽然大地有着漫长到近乎无尽的寿命,但祂能见证我们的承诺的时间极其有限。九十九天!自你们开始踏入寻找承诺之地的那天起,往后数九十九个日夜!你们必须在九十九天内抵达承诺之地——无需所有人一起抵达,只要是最开始前往其中的两人抵达了即可。但切记,你们无论如何都需在九十九天内抵达,不然承诺必将绞杀我们!”
[1]大地啊,大地:乌母在感慨时会发出音如“大地”的啼鸣,一如人们时常在哀叹时痛呼“上天”。奇异的是,乌母虽说是翱翔于天际的巨鸟,但它却极其敬重大地,它的话语中总是带着对于大地的恭顺。
[2]伴飞者:因这群鸟的族地有着数不胜数的来自不同族群的鸟儿,因此,鸟儿们如此称呼自己的伙伴。在此,乌母是在指赫托的伙伴们。
[3]云层的墓穴:据说这隐秘居所最外层盖满丛林的白雾是坠落于大地的云,“云层的墓穴”一称便是如此来的。
[4]只因最早开拓归处的鸟儿便是两只:依照族地中其它能口吐人言的鸟儿的说法,最早寻到这群鸟之所的,是一只猫头鹰和一只渡鸦。关于传闻中的那只渡鸦是否就是乌母,众人众鸟均有不同的猜测和看法。但众人众鸟都奇怪的是,虽说族地中并不缺乏鸦鸟的存在,但猫头鹰确实从未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出现过——关于猫头鹰,存在的只有传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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