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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九节

死火山对银器说,她与百合去时的路是顺遂、平安的,这段路虽如乌母所说的那般遍布虫蛇,但因二人谨慎行路,她们最终轻松地穿越了草场,并顺利地抵达沼泽地。沼泽地静静地吐着浑浊的呼吸,它没有任何生的痕迹,它的四处遍布尸骨。那些骨头被二人加以利用:百合将沼泽中的尸骸收集在一起,而死火山则用长的骨头累成了桥、用短的骨头拧成了柱。她们花费了十天做出了一座足以她们二人并行的桥,她们走在这模样崎岖的骨桥上[1],不出一个日夜便抵达了承诺之地。

在死火山和百合步入承诺之地的瞬间,树上等待的的鸟儿们便齐齐飞起。空中聚集的鸟群如云层般厚重而遥远,百合忍不住说,这儿的鸟比她见过的雨水还要多。在鸟群盘旋于天际时,那只巨大的、浑身黝黑唯独胸前有一小块白的大鸟从林间跃出。死火山和百合来到乌母面前,乌母啄了啄她们二人的头发后道:“你们在承诺的时间内到了,我将实现我的诺言。接下来鸟群会帮你们清扫打理这片土地,你们且安心地往回走吧!等你们再次到来时,我们会为你们搭建好房屋。”

于是死火山和百合再次上路。她们沿着骨桥往回走,穿越泥泞不堪的沼泽,再次走上满是蛇虫的草场。某个休憩的夜间,百合一如既往地匍匐在灌木中寻找野果。她聚精会神地辨认着眼前的浆果是否是有毒的,因此,她未发现灌木间爬出了多足的毒虫[2]。

当一声痛呼划破寂寂时,一切便已来不及了。死火山急切地顺着声音赶上前去,她看见百合颤抖着蜷缩在地上,收集在手心的浆果被她痛苦地攥烂了。百合用手捂着自己的小腿,她蜷缩成一团,仿佛自己还是个婴儿。在她难以自持的颤栗中,死火山拉过她的手,在失去了遮蔽后,百合腿上那两个深邃的、紧挨着的血洞**裸地展露在了死火山眼前。在这短暂的瞬间里,血洞边的皮肤便开始弥漫起了不详的黑色雾团:这必是虫咬,毕竟唯有多足虫的毒颚才会带来死神的黑色印记。

在认清了百合因何受伤后,死火山便蹲了下来。她脱下自己半边的衣服并死死扎紧在百合的大腿上,那黑色的毒素虽然因此慢了几分,但它依旧在不可抵挡地前进着。在死火山准备用牙扯下一块布条刮出毒素时,本来咬紧牙关的百合发出了一声颤音。百合说,算了,死火山,已经来不及了。

死火山无声地同百合对视,她放下了自己衣袖,转而拥抱百合。在死火山的怀里,百合小声地吐露:“来不及了。我能感受到我皮囊下的肉正在变作泥土、变成沼泽地。”百合面无血色,在小声地说完话后,她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但百合并非是麻木地在等死:在沉默时,她的内心百转千回,面上的表情也在进行着诸多的变化。她有些难以自持地勾起了笑,之后表情又转变成愤怒,再然后,不解、茫然还有惊恐轮番在百合的脸上出现,最终,百合的情绪停滞在了一种默不作声的悲痛上。

百合静静地落着泪,眼泪无声无息,未曾停止过流淌。在泪将她面上的尘土彻底洗净后,百合才沙哑着哀求道:“死火山,死火山,我想回去……我想回到妈妈身边去,我想回去……”

“我们现在就走。”死火山挽起袖子,但当她伸手想要抱起百合时,她看见濒死的百合正以微乎其微的速度对她缓缓地摇着头。面对愣怔的死火山,百合勾起了一个似是而非的苦笑。此时她眼皮半垂,呼吸声虚弱到能被野草生长的声音所掩盖,她的胸脯也失去了起伏。百合将全部的气力都用来说话了,她恳求道:“不,死火山,我们不回去。我们赶不上了,我马上就要死了……更何况,如果让妈妈看到我身上的伤,她一定会难过的。如果可以,我不想让她知道我受过的苦,哪怕是一星半点。但,但……如果可以,我好想回到她身边去,哪怕只是一个瞬间,哪怕只是一片灵魂。”

在知晓了百合的渴求后,死火山庄重地对她起誓:“我会把你带回去。我会将你有伤的部分都剔除、将你完好的部分带回,我不会告诉她你受过怎样的痛苦,她不会难过的。”

闻言,百合发出了一声不知是嘲弄还是赞同的笑声,在这口气离开了她的身体后,她便彻底没了呼吸。百合就这么死了。

在百合死后,死火山既未为她哀悼也未为她合上眼。在笃信百合确实长眠后,死火山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离开百合。她如蚂蚁般碌碌地在旷野中寻找和搬运着石头,直至寻到的石头彻底将百合的尸体包围住,她才停止了自己在草场间的往返。死火山踏入石头组成的圈套[3],她坐在百合的尸身上,一次次重复地拿起周围的石头做捶打的动作。在死火山找到了那块最为得心应手的刑器后,她便开始在百合这失去了生命的皮肉上击打。

起初,死火山仅仅只是在用石头砸百合的腿骨:她听从了百合的遗愿,决心要将被虫毒侵蚀的部分从百合的身上剖离开。但石头到底不够锋利,当死火山将肉锤烂、终于要开始用石头肢解骨头时,虫毒沿着骨头已经攀上了百合的腰腹,在其发黄的骨头上留下了网状的黑色的吻。

与此同时,虫毒依旧在缓慢却持之以恒地在百合的身体上游荡,以此宣告世人对于疾病和死亡的无可奈何。死火山目睹着它丑陋的爬行,思考再三后,死火山从百合皮开肉绽的身躯上站了起来。她越过百合的脊椎,直接走到了百合的头侧——死火山跪坐在百合的头边,她伸手揽过百合的头,然后举起手,开始用石块敲击百合的脖颈。

脖颈处没有什么皮和肉,死火山相当轻松地就破开了百合的脖颈。她将手插入皮肉间露出的骨头里,再将细长的石头卡进去。死火山借用长石头一点点地将百合脖颈处的骨头撬开,到最后,长的石头甚至全都断完了,死火山只能重新用块状的石块一下下地砸烂骨头的连接处。这便是为何百合头颅的断面那般琐碎,死火山拎着百合的头颅行走时,掉落的肉渣让死火山的身后跟着许多食腐的虫豸。

在死火山摘下了百合的头后,百合的身体如她所预料的那般被虫毒彻底染满了黑色的痕迹。死火山重新将石头们围绕着百合的尸体排好,百合无头的尸首躺倒在布满浆果的灌木丛中,周围环绕着大地的歌声[4]。之后,她便带着百合的头颅上路了。

这便是死火山为何取下百合头颅的缘由,这便是百合死亡的来龙去脉。

[1]模样崎岖的骨桥上:这片沼泽地被巫师称之为“荫骨沼泽”,由骨头所搭起的桥梁则被唤作“灰岩桥”。

[2]多足的毒虫:虽说矮乌地中遍布毒虫、且其中不乏多足虫,但结合后文所说的“毒颚”来看,杀死百合的应该是矮乌地中独有的一种毒蜈蚣。这种蜈蚣身上具有独特的银白色条纹,它们食肉、性凶、行动敏捷,捕猎时会先用毒颚中的毒素将猎物杀死后再食用猎物。

[3]石头组成的圈套:死火山用石头将百合的尸体圈起,因石头的存在对人而言近乎永恒,即便后来百合的身躯已经被土地消化了,但石头所形成的圈套依旧长久地存在于矮乌地。一代代的巫师在前往法无的路上都曾眺望过那被石头所包围的格外繁茂的矮草,而当这些巫师离开法无走上游历的巡游时,她们时常会在丛林和旷野中看见如出一辙的景象——只不过在矮乌地以外的圈环是由蘑菇构成的。巫师们认为,这种现象是百合的幽魂所留下的启示,百合的幽魂在用蘑菇形成的圈告诫路过的巫师们,此处曾有巫师逝去,后来者须多加小心。这一现象被称之为“幽亡圈”。而在巫神被口口相传的时代里,巫师们认为百合必是受到了巫神的差遣作为使者前来为巫师标记每一处痛苦和苦难,这一现象后来又被称之为“仙女圈”。

[4]大地的歌声:同前文“山的眼泪”类似,此处所指依旧是碎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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