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电监护仪的长鸣撕裂空气,封秋画握着秦见初的手,试图用掌心微不足道的暖意驱散那彻骨的冰凉。那截枯槁的腕骨硌着他,像一截燃尽的枯枝。持续的、无休止的“嘀——”声,如同烧红的钢针,狠狠捅穿他的耳膜,将他残存的意识钉死在冻结的冰原。他维持着那个姿势,如雕塑般的僵硬,唯有瞳孔在惨白灯光下缩成针尖——倒映着心电图纸上,那条笔直、冰冷、再无起伏的墨线,像一道宣判永恒的休止符。
“见初——!”
病房门被撞开。凄厉的呼喊如同泣血的刀子,划破死寂。一个穿着墨绿色羊绒大衣、鬓角霜染的女人踉跄着扑到床边,身后跟着面色灰败如纸的中年男人。秦母颤抖的手指抚上儿子已然冰冷的脸颊,却在触到那抹凝固的、近乎虚幻的温柔微笑时,触电般缩回。她猛地抬头,那双与秦见初如出一辙的浅琥珀色眼眸,此刻翻涌着海啸般的痛楚与……看向封秋画时,淬了冰的、洞穿一切的审视。
“封先生。”秦父的声音沉得像压着千钧墓碑,每一个字都砸在封秋画摇摇欲坠的神经上,“医生……说见初走得很平静。”他的目光扫过封秋画赤红的双眼和狼藉的泪痕,最终落在他依旧紧握着儿子冰凉手指的手上,眼神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混合着疲惫、痛恨和一丝荒诞的感激。“辛苦你……守着他。”
“平静?辛苦?”封秋画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扭曲的气音,像是听到了世间最荒谬的笑话。他猛地甩开秦见初的手,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踉跄着后退撞上冰冷的墙壁,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看着秦母伏在儿子身上,肩膀无声地剧烈颤抖,那压抑到极致的悲恸像无数细针扎进他眼底最脆弱的神经。
“滚!都给我滚出去!”他赤红着眼,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爆发出嘶哑的咆哮,指着门口,“谁要你们假惺惺的道谢?!是我!是我把他拖进地狱的!你们该恨我!该杀了我给他陪葬啊!”他像疯了一样抓起旁边柜子上半杯凉透的水,狠狠砸向地面!玻璃杯应声炸裂,碎片和水珠四溅,如同他此刻完全崩塌的世界!
秦母被惊得抬头,泪水纵横的脸上,她没有理会封秋画的狂怒,只是缓缓直起身,从精致的手袋深处拿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光亮的棕色玻璃药瓶。瓶身上的标签字迹有些模糊,显然是长期摩挲的结果。她走到封秋画面前,无视他眼中的疯狂和抗拒,不由分说地掰开他紧握成拳、沾着血渍的手,将两粒白色的药片重重按进他汗湿冰冷的掌心。
“速效救心丸。”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灵魂的力度,浅琥珀色的眼睛深深看进封秋画崩溃的眼底,“见初抽屉里,一直备着的。他走前最后一通电话……”她的声音哽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瓶上儿子无数次开合留下的指纹痕迹,才继续道,轻得像一声叹息:“他说,‘妈,如果学长失控了,把这个给他。别让他……心脏也跟着我停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吃了吧。别辜负他……最后这点念想。”
封秋画如遭雷击!掌心那两粒小小的白色药丸,瞬间重逾千斤!他仿佛看到秦见初苍白着脸,蜷缩在某个角落,一边压抑着撕心裂肺的呛咳,一边用冰凉的手指,偷偷将止痛片混进他胃药瓶的样子。巨大的痛苦、荒谬和被洞穿的恐慌瞬间侵蚀了他!他发出一声短促的、似哭似笑的呛咳,猛地将药片捂进嘴里,混着满嘴的血腥味和苦涩的泪水,囫囵咽下。那药丸的苦涩在舌根迅速蔓延开来,像秦见初短暂一生咽下的所有苦楚,最终都逆流而上,狠狠灼烧着封秋画的喉管和心脏!他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泪水蜿蜒而下
葬礼在深秋最冷的清晨举行。灰蒙蒙的天空低垂,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裹尸布,沉甸甸地压在头顶。细密的冷雨如泣如诉,将整个世界浸泡在湿冷的灰暗里。墓园里,梧桐叶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扭曲的枝桠,如同无数绝望伸向虚空的手臂,刺向阴霾的天空。秦父没有出现。秦母一身肃穆的黑衣,撑着一把同样漆黑的伞,独自站在人群最前方。雨水打湿了她鬓角新添的银丝,但她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杆在凄风苦雨中不肯折断的竹。只有那只紧握着伞柄、骨节发白到几乎透明的手,泄露着蚀骨锥心的疼痛。
封秋画远远站着,一身昂贵的黑色西装被雨水彻底浸透,沉重地贴在身上,冰冷刺骨。他像一座移动的、湿透的墓碑,几乎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雨水顺着他的发梢、下颌,不断滴落,砸在湿冷的泥地上。他看着牧师机械地念着毫无温度的悼词,看着秦母沉默地、近乎仪式般地将一束沾着冰冷雨露的白菊轻轻放在儿子小小的檀木骨灰盒上。那束纯净的白菊中,突兀地夹杂着几朵嫩黄色的雏菊——那鲜亮的颜色,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封秋画的记忆,让他清晰地看到了酒吧昏暗角落里,那个被他恶意称为“误入荆棘丛的白色雏菊”的单薄身影。
当人群带着压抑的啜泣和同情的目光陆续散去,冰冷的雨幕里只剩下秦母孤寂的身影。她缓缓蹲下身,伸出保养得宜却微微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拂去墓碑照片上冰冷的雨珠。指尖长久地、眷恋地停留在儿子微笑的唇角,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点虚幻的温度。随后,她站起身,转过来。她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雨幕,如同精准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封秋画身上。
封秋画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停止跳动!他像等待最终裁决的囚徒,僵立在原地,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秦母一步步走近。雨水顺着她苍白而疲惫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还是泪。她在封秋画面前站定,浅琥珀色的眼眸里没有了最初的冰冷审视,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与一种洞悉一切的、沉重的悲凉。
“见初的爸爸,”她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在冰冷的雨声中清晰地传入封秋画耳中,“昨天下午,脑溢血,进了ICU。”她看着封秋画瞬间惨白如纸的脸,以及瞳孔中骤然放大的恐惧,继续道,声音钝重地摩擦着神经:“他收到医院最后一张病危通知时,正在整理见初从小到大的病历……厚厚一摞,从三岁确诊再生障碍性贫血,到十七岁转为骨髓增生异常综合征(MDS),再到去年……恶化为急性髓系白血病(AML),高危组。”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微微仰起头,任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仿佛这样就能洗去那灭顶的哀伤和无尽的疲惫。“他一页一页地翻着,翻着……翻到去年确诊AML的那页CT报告单时,突然就倒下了。倒下前……”秦母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死死攥着那张报告单,眼睛瞪得很大,喉咙里只挤出半句不成调的话……‘别……别让那姓封的……畜生……靠近我儿子……我怕……我怕我会亲手……掐死他……’”
每一个字!都像尖锐的冰锥,带着倒刺,狠狠扎进封秋画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再狠狠搅动!他踉跄着猛地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上身后湿冷粗糙的梧桐树干,才勉强支撑住没有倒下。喉咙里涌上浓重得化不开的血腥味,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咽下,口腔里弥漫开一片铁锈般的咸腥。原来,秦见初那单薄的身体,从幼年起就背负着如此沉重的十字架,在绝望的泥沼中与死神进行着长达二十年的拉锯战。而他封秋画,竟在他生命最后、最脆弱、最需要光亮的时刻,用“玩玩而已”的毒刃,狠狠捅进了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他不只是玩弄了感情,他更是在一个挣扎求生的灵魂上,踩下了最致命的一脚!
秦母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来维持这最后的平静。她从那个精致的手袋里取出一个牛皮纸文件袋。文件袋很普通,但封口处粘着一张小小的便利贴,上面是秦见初清秀而熟悉的字迹:【转交封秋画学长。勿念。】。
“这是他确诊AML高危组那天,一个人躲在医院天台写的。”秦母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将文件袋递到封秋画面前,仿佛递出的是一块烧红的烙铁。“他说,如果哪天他撑不住了,把这个交给你。里面……”她的目光扫过封秋画死灰般的脸和颤抖不止的双手,顿了顿,才轻声道,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是他偷偷列下的,想和你一起做的一百件事。从‘去札幌看初雪’到‘在学长画室角落养一盆薄荷’……幼稚得像小孩子过家家,你说是不是?”
封秋画颤抖着伸出冰冷僵硬的手,接过那个薄薄的文件袋。牛皮纸粗糙的质感扎着他的掌心。里面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承载着一个被病魔缠身二十年的少年,在生命倒计时里,对“生”和“爱”全部卑微而炽热的奢望。他不敢打开,指尖死死捏着封口,仿佛里面封印着能将他彻底焚毁的地狱之火。
秦母最后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难分的藤蔓——有丧子之痛,有对这个间接害死儿子之人的恨意,或许还有一丝对儿子那飞蛾扑火般执念的无奈与心疼。“封先生,”她的声音在越来越大的雨声中显得飘渺而遥远,带着穿透灵魂的疲惫,“春天该多好啊……草长莺飞,万物复苏。可惜……”她望向墓碑上儿子永恒定格的年轻笑脸,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我的见初,他永远……永远停留在秋天了。”
说完,她不再看他一眼,坚决地转身,挺直那早已不堪重负却依然不肯弯曲的背脊,撑起黑伞,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入了漫天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雨幕深处。那孤独而坚韧的背影,渐渐被梧桐枯枝交织的雨帘吞没,消失不见。
冰冷的墓园终于只剩下封秋画一人了。雨更大了,密集的雨点砸在脸上、身上,冰冷刺骨,带来阵阵钝痛。他像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拖着灌了铅的双腿,挪到那座新垒的坟冢前。昂贵的手工皮鞋深陷在湿冷粘稠的泥泞里,昂贵的西裤瞬间被污浊浸透,刺骨的寒意顺着小腿迅速蔓延至全身,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冰冷,因为内心早已是一片比这雨水更冷的荒原。
他缓缓地、沉重地单膝跪在了冰冷的泥地上。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寒意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他打开一直紧攥在手里、几乎要被他体温焐热的蓝色铁皮盒子。盒盖开启的轻微声响,在死寂的墓园里清晰得令人心悸。他取出那张被摩挲过无数次的、写着“无条件的意外之喜”的便签纸。他低下头,近乎虔诚地将这张纸,无比郑重地覆在冰冷的、象征着终结的檀木骨灰盒上,轻轻压在那束被雨水打蔫、依旧带着嫩黄雏菊的白花之下。白色的纸,深色的木,残败的花瓣,像一片飘零在秋坟上的、带着血痕的梧桐叶,固执而绝望地宣告着曾经存在的、短暂的温度。
然后,他颤抖着,用沾满泥污和血渍的手指,撕开了那个仿佛重若泰山的牛皮纸文件袋。
里面只有一张薄薄的A4纸。纸张顶端,一行稍显稚嫩却无比认真的字:【和封秋画学长的一百个愿望(完成度:3/100)】。
下面,列着三条,字迹工整清晰:
1. 喝到他亲手煮的粥(虽然糊了锅底,但暖到心口)。√
2. 被他紧紧握着手睡去(雨夜发烧那次,他的手心好烫,像个小太阳)。√
3. 在秋天的阳光里,对他露出最真心的笑(他说我像要融化了,傻瓜,明明是他眼里的光太暖)。√
再往下,是密密麻麻、尚未被划去的九十七个愿望。字迹从最初的工整到后面微微的颤抖:
4. 一起去札幌看初雪,堆一个丑丑的雪人。
5. 在他乱糟糟的房间角落养一盆薄荷,等它爬上窗户。
6. 跨年夜去江边听新年钟声,偷偷许个愿……
……
99. 偷偷拍一张他睡着的傻样子,设成手机桌面。
100. 努力活到春天,和他去看一次樱花雨。
而在纸张的最底端,一行用蓝色水笔、显然后来才添加上去的、字迹略显虚浮的小字,像一根最温柔的毒刺:【第101个愿望:希望学长只记住‘玩玩而已’,忘记……我在的秋天。】
一声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被硬生生撕裂出来的悲鸣,骤然从封秋画喉咙深处爆发出来!那不是哭喊,而是濒死野兽般绝望的嘶嚎!他再也支撑不住,额头重重地、狠狠地砸在冰冷刺骨、沾满泥水的墓碑基座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身体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剧烈地颤抖、抽搐!滚烫的泪水混杂着冰冷的雨水、额角的血污和地上的泥泞,汹涌决堤,在他脸上冲刷出狼狈不堪的沟壑。他死死攥着那张写满未竟奢望的纸,指节用力到泛出死白色,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纸张洞穿、揉碎!
悔恨的岩浆彻底将他淹没、焚毁!他终于看清了!看清了自己那些施舍般的、带着表演和自证意味的“好”——一碗煮糊的粥、一次发烧时无意识的紧握、阳光房里片刻的凝视——在秦见初那里,竟被如此珍而重之地收藏、铭记,当作生命尽头最奢侈的完成项,当作照亮他短暂而灰暗人生的、无价的光!而他给予的,不过是浮沫般的虚假温柔!他以为的“玩玩而已”,却是秦见初用全部生命去珍藏的“无条件的秋日”!
“见初……!”他猛地抬起头,涕泪血污横流的脸上是彻底的崩溃和绝望,嘶哑的声音带着血沫的腥气,如同最悲怆的控诉,狠狠砸向冰冷的墓碑和这无情天地:“你的秋天……落幕了……!但是我……你要我如何空对着……这永远填不满的……一百零一个……窟窿啊——!!!”
悲怆到极致的嘶吼在空旷凄冷的墓园里疯狂回荡,却迅速被无边的、冷酷的雨声吞噬殆尽。他像一头被剜去了心脏、伤痕累累的困兽,蜷缩在爱人冰冷的墓碑前,额头抵着沾满泥污和鲜血的石碑,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悔恨而剧烈地痉挛。他的胃里一阵阵尖锐的绞痛,却丝毫无法缓解心口那灭顶的、如同被生生挖去一块块血肉般的空洞。掌心里那张轻飘飘的、被雨水和泪水打湿、字迹开始晕染的愿望清单,成了勒进他灵魂血肉的、刻满罪孽的荆棘锁链。
秦见初走了。带走了整个秋天,带走了所有可能的光亮和温度,也留下了一百零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血淋淋的窟窿。留给封秋画的,只剩下这场永无春日、只余悲风呜咽的漫长寒冬,以及那对永远停在了秋天、清澈如初的浅琥珀色眼睛,在每一个无眠的深夜,无声地、冰冷地拷问着他卑劣的灵魂。
封秋画的冬天,伴随着这一百零一个未完成的、永远也不可能完成的愿望,伴随秦父着倒下的身影和秦母消失在雨中的背影,伴随着速效救心丸的灼烧和愿望清单上晕开的墨迹。但是,他的冬天也才刚刚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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