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枚小玉凤的制式,像极了她前世年少时最爱的一支小凤。
第二日去婆母院中,清悟带上了这枚小凤。冷冰冰地,压在她乌黑似云的鬓发上,又簪了两朵黄玉髓做的小丁香花,端的是灵秀轻巧。
婆母见了,讶然道:“这可是多少年的东西了。难为你年轻,还喜欢这些老物件。”
“是吗?”清悟轻轻取下,摩挲着凤凰的身子,“我小时候,仿佛听家里一个在宫中放出来的老嬷嬷讲过,宫里头是风行过这样子的——是哪个年号的时候呢……您瞧我这记性,竟然是全然记不住了。”
“你说的可是年号为定乾的武宗皇帝?的确如此。陛下有二妃,德妃皇后皆爱富丽豪奢,唯独贤妃,孤高清丽,雅擅笔墨。”杭晨谈性上来,娓娓道来,“说来也巧,这一枚小玉凤,乃是咱们杭家的老物件。杭家祖上有位表亲,曾与贤妃同住一宫。
年节下,杭家一位姑奶奶往宫中朝贺,这一枚玉凤,便是当年贤妃见杭氏女子善书善画而赐下。”
竟然是自己的物件。清悟惊奇地将玉凤举起,果然,凤口内喙处有米大的一行小字。
定乾元年内造赐广宁宫贤妃徐氏。
王朝百年,帝王功业,史书之中并无她的姓名,最后留给她的,只是一声轻轻叹息。
常氏人口虽多,可杭夫人性格孤,又厌烦蠢人俗人,故而不常与旁枝的夫人奶奶闲谈。清悟今日头戴的一枚小凤,将杭夫人的谈性激发。
她望着清悟莹润之中又带着三分冷的脸庞,感慨道:“我那位本家的姑奶奶留下手札,言徐贤妃精善笔墨,擅临颜氏草字。可惜,内府秘藏不为外人所知,也不知徐贤妃所临碑帖,可否有重见天日之时。”
下首的儿媳妇两道眉毛微垂下来,好似两弯沉在云里的月:“稗官野史有传,殷后与贤德二妃不穆,想来纵然内府藏其书字,也必然不是精善品类。更遑论贤妃身后凄凉,又有几人愿意花心思来收拢一个前代妃子的闲笔?”
或许我是愿意的——杭晨想,她尚是青葱少女之时,也曾想过要做壁立万卷的女书家,访寺寻观,品字评碑,多么畅快!
万语千言堵在杭晨口中,最后只滚出一句:“此话很是,千古书家,留有姓者,不过卫夫人。万古词章,也独独有一个李易安。”
见清悟愣神,杭晨话锋一转:“不过当朝也有脂粉英雄,远的不说,殷后便可称为女中豪杰。可惜势单力孤,刘显荣一党坐大,顺宗皇帝又与之离心,便是殷太后有万种手段,也无力回天。”
居然如此。清悟死前信口扯的一句话,正是殷皇后半生所忧。
说不清道不明地,清悟的心里冒出一股酸涩。她静静呷了口茶。温热的茶水裹着馥郁的幽兰香气,在她的喉间落了下去。
史家不修当朝之史,清悟在此月余,对前生死后发生了什么知晓的一星半点,也只是听了积年老人口口相传,织就的篇目不过雾里看花。
今日杭夫人的话,叫她心口忽而生出热。她开口,想要争些什么,却说不出要争的到底是什么:“您觉得,殷皇后好么?未能为国朝解困,擅弄权柄,最后使朝纲基业陷于阉宦之手,这,也能叫贤后么?”
杭晨一笑,意气纵横:“敢为天下先,难道不好么?贤后,什么又叫贤?什么又叫不贤?
若按男人的话来说,婕妤当熊,班姬却辇,为君王不惜毁伤自身,才堪配得上贤这个字。比之殷后,朝中史家,自然也愿将那与武宗鹣鲽情深的徐贤妃,称作贤德之范。”
清悟年少是亦是通晓经史,加上议论的正是自己,见杭晨话中有讥嘲之意,立刻辩驳:“武氏御宸,是为不贤;高后还政,是为大贤。武宗贤妃循规蹈矩,为何不能称之为贤?殷后冒天下之大不韪,又轻信小人,后世怎可夸耀其功?”
又是个同老三媳妇一样,读书读木了的女人。
可那样一笔字,天姿灵秀,怎地写出它的人,却是个被女德腌入味的木头?
杭晨暗地里暗叹一声,与隔房的媳妇不同,隔房的媳妇木自木她的,左右二房喜欢木人。可这是自家的儿媳,木起来,气是自家的人。
杭晨耐着性子道:“殷后不贤之处,并非是专权。而是不懂得尾大不掉四字。
不,或许也不是不懂,不过形势使然,武宗暴亡于南苑,独殷后、宦者刘显荣与南军统领高垚随侍在侧。时,皇帝未立储君,外有裕王野心勃勃,内有阁臣虎视眈眈,想要稳固朝纲,除了寄托于阉宦,别无他法。”
是了!清悟脑中过电,皇后说过一句,将二皇子给你抚养,像什么样子——那皇帝是不是想借着她,借着她的贤名来跟皇后扳手腕?只是皇后先行一步,勾联内监,赐死了她。
清悟喃喃:“那时候宫中皇子有二,若是……”
“没有若是,这样的后果,你不是见到了么?”杭晨讳莫如深,指了指京城的方向,她压低声音:“横行的是清流,还是阉狗,有什么区别?一起一落,一前一后而已。”
清悟汗毛竖立,悚然打颤。
如果是她,如果是她……外有藩王,内有权臣,中有阉宦,她又好名,万事不敢出格。她可否能像殷皇后一样,撑过十八年?
见她面白如雪,双唇微抖,杭晨别有深意地点她:“老五媳妇,过犹不及,莫要被老学究的话弄昏头了。要求大贤大德,那就不能将自己当个人。”
要做大贤大德,就不能将自己当个人。
这句话似黄钟大吕,撞在清悟的心上,将她才好起来的身子又撞得疲弱无力。
当夜清悟便中了暑气,三更里翻身而起,哇地呕出了一滩绿水儿,旋即倒回去,嘴里喃喃着什么皇后贤妃的胡话。
月莺实在害怕,只能硬着头皮报给了三夫人。杭晨听了,捂着脸叹了一声:“身弱多思”,便叫人扶着她起身去看清悟。
清悟嫁入常家之后一直抱病,深居简出。好容易上次胡乱喝药生出来的病好了,又另添了病。二房的夫人难免嘀咕:“真是个病西施,又要包东西去看她。”
她儿媳赶快劝道:“母亲,儿媳那里正好有些辽东来的雪莲,如今便是拿着金子买也买不到了。此事就让儿媳来办吧。”
二夫人这才心满意足地嗯了一身,往清悟那边去了。
常家二房老爷的夫人娘家姓孙,闺名乃秀婵二字。只是人不似名,二夫人并不柔弱,而是中气十足,人还在门外,声便传到了清悟的耳朵里:“老五媳妇,怎地又病了?”
这话说得实在不好听,几乎是指着鼻子骂清悟嫁进来两个月就病了五十天。
转头间,孙秀婵便带着一位身量适中的年轻妇人扑进了内室,清悟烧得头脑发昏,身子软软绵绵,只能躺在床上哼了一声。
“哎呀,这小脸都白了!”孙秀婵大马金刀地在清悟额头上捂了一下,清悟被她手上的硬茧硌了,略偏了偏头。孙秀婵全然未觉,扬声叫着:“月莺呢?你主子正病着,小蹄子滚哪里去了!”
“我叫她粘蝉去了。”一道嗓音好似寒霜,将屋中的湿热逼退。孙秀婵抬眼去看,原来是杭晨。
“母亲!”跟着孙秀婵的年轻妇人碰了碰她的手,孙秀婵赶快咳嗽了一声,压低了声音:“吃过药了没有?”
“吃过了,多谢二婶子。”明露扶着清悟坐起来,“早上就不烧了,只是身上乏力。”
“五弟妹今日可能用些粥水了?”
见清悟看过来,华嫣娘浅浅一笑:“也不知你身子骨可好些了?你从北方来,成婚的时候恰恰赶上梅雨,这两日又燥热。这湿热交替,可不是要病么?也不是什么大事,多歇一歇便好了。”
热病了的确要比胡乱喝药病了体面些,清悟抿唇道:“感念二婶同三嫂嫂记挂,我前些日子贪凉,仗着自己好了,就多吃了一碗冰,夜间又落了一场雨,这才烧了起来。”
杭晨看她们说得热闹,便悄悄靠在临窗的小几旁,手中持着一卷书。孙秀婵可不给她逃清净的机会,三步过去钳住她道:“三弟妹,你儿媳妇病了,还有心看书?”
“我又不是大夫。”杭晨冷冷躲开,“她本没有什么病,只是如老三媳妇所言,湿热交替,身子单弱,这才病了。想来天气凉下去,便好了。”
杭夫人虽没说什么,可自己跟她说了两天话便病了,清悟也有些尴尬,忙顺着杭夫人的话:“是,正是如此,是我不好,脾胃弱还贪凉,白白叫二婶子三嫂嫂担心。”
杭晨开口赶人:“好了,劳动你们走一趟,咱们都回吧,叫她好生养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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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礼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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