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安冉,我是一位人民教师。
我还在读书的时候,我父母提出要带我去西藏旅游。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去这么远的地方,出发前的那天我兴奋地睡不着觉。
我坐上了这趟驶向远方的火车,它带着年少的我,带着我遥远的梦想,缓缓驶入这片贫瘠但美丽的地方。
我见过破晓天光下的皑皑雪山,吹过蔚蓝色盐湖的咸湿湖风。
踩在荒凉的戈壁滩上,我触摸过离地面最近的那片天空。
这趟旅行堪称完美,在我过后十几年的人生中,我再也没有过这样的感受。
——西藏是距离天空最近的一片神圣之地。
这趟旅行的目的地是【转山天葬台】。
在此之前,我从未听说过天葬,更别说亲眼见证天葬。
那时的我还在上初中,年幼不谙世事,那时的我不理解什么是生离,什么又是死别。我只知道,死亡是件很不好的事,死亡意味着离别,意味着……
意味着我再也见不到我想见的人,再也无法割舍心里的那份情感。
我是个懦弱的人。
我看着那些死去的人,他们的尸骨被斧头敲得稀碎,他们的血肉被刀刃切成肉糜,血淋淋的染红了这片贫瘠的土地,染红了天葬台旁摇曳的格桑花。
我的眼前变得潮湿模糊,我看见有无数重影的秃鹫分食了他们的血肉。
那些藏民用藏语为这些死去的人祈祷。
他们说:“【不论美丑善恶、不论是非对错,生命于此有始有终】
【从此地归地、水归水、火归火、风归风,身葬于天,魂归于地】。”
那是天葬台石碑上的文字。
这是我第一次直面死亡,我突然意识到——
人在死亡面前真的好渺小。
生在这世上,好不容易有了情感、有了美好的记忆,有了弥足珍贵的家人朋友,活着的时候我仿佛拥有世间的一切,我甚至觉得,这个世界都是属于我的,但是在死后,除了一撮苍白的骨灰,我什么也没带走。
我留下了痛苦,让活在世上的亲人为我哭得肝肠寸断。
那些我曾经从未珍惜过的,在我死后成为他们无数次回忆的念想。
我看到很多人像我一样安安静静地站着抬头瞭望,他们也在哭泣,我不知道他们想到了什么,或许是他们家里牵肠挂肚关心着他们的父母,或许是已经去世却被重新记起的老人,或许是他们自己……
我的喉咙刀割似的阵阵泛疼。
我眼里含着泪,看向我父母的时候,他们也在看我。
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端详他们的脸,这时我才发现,原来爸爸妈妈已经不年轻了,不知何时,他们的鬓角出现了缕缕白发,脸上布满了皱纹。
我在哭,他们也在哭。
那是我第一次想要世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我是个自私的人,父母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依靠,我想他们能陪伴我走完我这一生。
离开天葬台,我听到有人在谈论这几位死者。
“他们真的好可怜,走得太突然了,只留下了两个年幼的孩子。”
“那两个孩子没有亲人,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活下去。”
往前走好一段路,我看见有两个年幼的女孩蹲在一丛格桑花中摘花,稍小点的女孩依偎着她的姐姐,咿咿呀呀地给她看自己摘的花。
她们身上脏兮兮的,又瘦又矮,皮肤黝黑粗糙,看着很不讨喜。
我想除了她们姐妹俩和深爱着她们的父母,应该没有人愿意接近她们了。
我鬼迷心窍地走上前去,蹲下身将我带来的面包点心递了过去,我露出善意,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两个幼小的孩子。
她们眨着大大的、分外明亮的眼睛看我,姐姐学会说话不久,嘴里念着含糊不清的藏语,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只能保持大大的微笑看她。
她用一簇格桑花换走了我手中的面包。
“阿姐谢谢你!”小姑娘将手换成一个喇叭放在嘴前,对着远去的我呐喊,“……,……,阿姐你要记得回来看我们呀!”
她后来的话是我找了个会说普通话的藏民帮我翻译的。
那时我才知道她叫阿兰,她的妹妹叫阿雅,她们是那两个失去亲人的孩子。
在一隅之隔,她们的亲人化作了温和的风,回到了天上看着她们。
——西藏是距离天空最近的一片神圣之地。
在我读高三那年,我的父亲死了。
那天我没来得及见上他一面,我走得急,只听见他在楼上喊我,叫我路上小心点,记得买早饭吃别饿坏了自己。
后来我无数次想,要是我当时回过头,我是不是还能再见上他一面。
看着父亲黑白色的遗像,我意识到我在这个世上少了一个最疼爱我的人。
我少了一个看着我出生、养育我长大、陪伴我成长的亲人。
我的心像是破了个血淋淋的大洞,它在我意识清醒的时候给了我巨大的痛楚,我意识到我失去父亲,失去我最坚实的依靠、我的精神支柱时,我早已身心俱疲,我破碎的心脏无时无刻不再向我传达撕心裂肺的痛,告诉我一个残忍的事实——从今往后我再也没有爸爸了。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他陪伴不了我多久,多年前的那场旅行是我参与的他的一场漫长的葬礼。
父亲的灵魂化成了风,轻柔地拂过我布满泪痕的脸颊,回到了天上。
我遵照父亲的意愿如愿上了师范大学,后来我得知了“援藏支教”的计划,我不顾母亲的挽留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
我想再去看看那片湛蓝的天,那片荒凉戈壁滩上的格桑花丛。
“我宣誓,我志愿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忠诚党的教育事业,遵守教育法律法规,履行教书育人职责,引领学生健康成长、做到有理想信念、有道德情操、有扎实学识、有仁爱之心,为教育发展、国家繁荣和民族振兴努力奋斗!”
“我叫安冉,我是一位人民教师。”
我成为了转山镇转山小学的老师。
转山镇的发展很不好,大多数家庭都很贫困,负担不起孩子们上学的费用,班上的很多孩子在尚且年幼的时候,不得不退学回家帮忙。
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将这些和我朝夕相处的孩子一个个送走。
不出意外的话,我这辈子都不会和他们再见面。
有天我在戈壁滩上遇到个年幼的女孩,她穿着做工粗糙的衣服,皮肤黝黑,但她很干净,身上有一股格桑花的香气。
她睁着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突然笑了。
“阿姐你回来看我们了。”
我仔细辨认,这才认出她是我几年前旅游时见到的那对姐妹之一。
“你是阿雅?”我问,女孩连连点头,她从身后拿出一大簇开得正艳格桑花,塞到我的怀中。
阿雅和我说,在她们的亲人死后,她姐姐阿兰既当爹又当妈,有她姐姐无微不至的照顾,阿雅觉得日子虽然艰苦了些,但也还过得下去。
“你们要不要来我这上学?”
阿雅怔愣住了:“阿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我盘算了下我手中的资金,以现在我的存款和工资来看,我完全能让阿雅读完九年的书,我无比肯定地朝她点头:“真的,不只是你,你姐姐阿兰也可以一起来读书。”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资助的念头,或许在潜移默化间我早就受到了父亲的影响,父亲他是个大善人,哪怕我们的家庭并不富裕,他和母亲仍旧秉持着这份善心,资助了很多想要上学的孩子。
我也想像他们一样。
我想我这么做,天上默默注视着我的父亲肯定会很欣慰,为我骄傲。
后来的一段日子我和阿雅阿兰住在一起,她们都是很好的孩子,每日早出晚归,时常帮着我做饭,和她们待一起的日子我过得轻松极了。
我真想时间能过得慢一点,再慢一点,让我好好感受这些来之不易的爱。
如今我早已学会了珍惜,珍惜我身边的每个人。
——我爱他们,正如他们爱着我。
阿兰和阿雅慢慢长大,她们长得很漂亮,像我一直喜爱的格桑花。
我们原本会像无数个过去的日夜那样,平静地过完我们的一生。
但有天家门口来了藏马熊,它咬住阿雅的腿,拖着阿雅就想跑。
屋内的我和阿兰听到了阿雅的哭喊,冲出去便见着那只熊撕咬着阿雅的腿,阿雅被死死地压制着动弹不得,她的腿血肉模糊一片,我甚至看到了血肉下阴森森的骨头。
我让阿兰去叫有猎枪的藏民过来帮忙,我持起墙边的木棍,飞奔上去阻拦。
藏马熊盯上了我,它放下痛昏过去的阿雅,朝着我跑来。
我能感觉到藏马熊的爪子呼过来的劲风,我连忙躲闪,用木棍狠狠地击打它,它痛极了,嘶吼着朝我扑来,我躲闪不急,头上一轻,便没了知觉。
我大概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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