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开来，像是浸入了某种粘稠的液态金属。
江沉猛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并非他熟悉的书房，甚至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正常空间。
他躺在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微弱白光的平台上，平台悬浮于无尽的黑暗虚空中，四周矗立着扭曲的、不断流动变化的数字和符号，这些数字和符号像是有生命的藤蔓，又像是濒死者的心电图，发出窸窸窣窣的低语。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混合了旧钞票的油墨、新鲜打印的报表，以及一种……类似于电路烧焦后的金属腥气。
记忆出现了断层。前一秒，他还在燕京大学的办公室里，对着满屏关于“市场非理性波动”的数据模型思索，突然间，屏幕角落一个不起眼的弹窗闪烁了一下——【想触及真理的背面吗？签下你的名字，共赴约。】
他记得自己出于一种学者式的探究癖好，移动了光标……
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然后就是这里。
“新人？运气真差，第一个副本就是《诚实账簿》。”
一个略带沙哑和疲惫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江沉撑起身子，循声看去。
说话的是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的男人，三十岁上下，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被数字长期折磨后的麻木。
他旁边还站着几个人，一个穿着职业套裙、瑟瑟发抖的年轻女人，一个膀大腰圆，面露惶恐的光头男人，以及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咬着嘴唇强作镇定的少年。
“这里是哪里？”江沉开口，声音因短暂的脱水有些干涩，但他尽力维持着语调的平稳。他快速扫视环境，大脑已经开始本能地分析：非欧几里得空间？集体幻觉？高级虚拟现实？
“哪里？”西装男苦笑一声，指了指头顶。
江沉抬头，只见黑暗的天幕上，缓缓浮现出几行由燃烧的蓝色火焰构成的文字：
【场景：诚实账簿】
【规则：修复扭曲的账目，实现账实相符。】
【警告：账目赤字，或账实不符超过容忍限度，将以生命清偿。】
“《金融深渊》，或者我们叫它‘那个鬼地方’。”西装男补充道，“一个用钱和规则杀人的世界。我是李伟，会计，这是第三次进来了。”
“江沉。”江沉言简意赅，目光再次投向那些规则。
修复扭曲账目？
账实相符？
他的专业领域是金融工程和宏观经济学，对基础会计虽然熟悉，但并非专精。
“会计？太好了！”光头男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想抓李伟的手臂，被后者不动声色地躲开，“大哥，你懂这个？一定要带我们出去啊！”
李伟没理他，而是看向江沉，眼神里带着审视：“你是什么专业？”
“金融工程。”
李伟眼中刚升起的一点希望之火瞬间黯淡下去：“搞金融衍生品的？来这里……呵，这里是基础规则的世界，你的那些模型可能派不上用场。”
这时，周围的景象开始剧烈扭曲、重组。脚下的平台延伸出光洁的地板，四周流动的数字凝固成墙壁，头顶的黑暗褪去，变成了惨白色的、如同大型超市般的照明系统。
几乎是在几秒钟内，他们就置身于一个巨大无比的……仓库之中？
高耸的货架直抵天花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堆放着各种物品。有成捆的现金，有闪烁着诱人光泽的金条，有封装严实的电子元件，也有堆积如山的布匹和粮食。一切都井然有序，贴着标签，仿佛这是一个超级企业的物流中心。
【任务发布：】一个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直接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响起，【你们是‘永流有限公司’新入职的仓库管理员。请在四小时内，完成S区-07号货架的期末盘点，并核对账簿。误差率不得超过0.5%】
【账簿和工具已发放】
声音落下，每个人的手中都凭空多了一个厚重的、皮革封面的笔记本，以及一支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黑色水笔。
江沉翻开账簿，里面是标准的存货明细账，列明了S区-07货架应有的物品名称、规格、单位以及账面数量。旁边还有一个区域，用于填写“实盘数量”和“差异”。
“四小时……S-07……”李伟快速翻看着自己的账簿，脸色越发难看，“这货架太大了，东西太多，光是清点一遍时间就很紧。0.5%的误差率……太苛刻了。”
“那……那我们还等什么？快开始啊！”光头男人急道，第一个朝着货架深处跑去。
年轻女人和少年也慌忙跟上。
江沉没有动，他仔细地观察着手中的账簿。纸质粗糙，印刷清晰，水笔写上去的字迹也很正常。但他注意到，在账簿的扉页，用极淡的灰色印着一行小字：【永流有限公司——唯一记账准则：复式记账，借贷平衡。】
复式记账法。
这是会计学的基石，任何一笔经济业务，都必须同时在两个或两个以上相互关联的账户中进行登记，保持“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他抬起头，看向眼前这个庞大到令人窒息的仓库。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
“发现了吗？”李伟的声音在旁边响起，他也没急着动身，“这个鬼地方，每一个提示都不是废话。‘复式记账，借贷平衡’……我经历过两个副本，活下来的经验告诉我，忽略这些基本准则的人，都死了。”
江沉看向他：“你的意思是，盘点本身，可能不是关键？”
“是关键，但绝不是全部。”李伟压低声音，“规则说的是‘修复扭曲的账目’。如果账簿本身就是扭曲的呢？如果我们盘点的行为，本身也会产生分录呢？”
江沉瞳孔微动，他明白了李伟的暗示。
在这个诡异的世界里，他们的每一个动作，可能都会被视为一笔“经济业务”，也需要遵循那该死的“借贷平衡”。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惨叫从S-07货架的方向传来，打破了仓库的死寂。
江沉和李伟对视一眼，立刻朝声音来源冲去。
绕过几个高大的货架，他们看到了骇人的一幕。
那个最先跑过来的光头男人，倒在S-07货架前的一片空地上。他的身体正在以一种违反物理规律的方式消失。不是燃烧，不是融化，而是像被一个无形的橡皮擦，从现实中一点点擦除。
先是四肢，然后是躯干，最后是头颅。
他发出的惨叫也随着身体的消失而被掐断。
仅仅几秒钟，地面上，就只留下一套他刚才穿着的衣服，以及……一行用燃烧的蓝色火焰写就的数字，悬浮在空气中：
【借：管理费用 - 存货盘亏损失】
【贷：库存商品- XXX】
数字部分模糊不清，但那个借方科目，却清晰得刺眼。
存货盘亏损失。
少年和那个年轻女人瘫软在地，面无人色，浑身抖得像筛糠。
“他……他刚才……只是想爬上货架去数最上面的箱子……”女人语无伦次地哭诉道，“然……然后，他……他就不见了！”
李伟的脸色铁青，快步走到那行燃烧的字迹前，蹲下身仔细查看，又抬头看了看高大的货架。
“我明白了……”他喃喃自语，声音带着恐惧的颤抖，“‘修复扭曲的账目’……盘点行为本身，就是‘记账’过程！他擅自攀爬货架，企图触碰货物，这个行为本身，在规则里被判定为‘不合理损耗’或者‘管理不善’，产生了‘盘亏损失’的分录！而且这笔损失，直接记在了‘管理费用’下，影响了当期损益……”
江沉迅速理解着他的意思。
在会计中，损益类科目最终会影响所有者权益。如果费用类科目借方无故增加，就意味着利润减少，所有者权益减少，从某种意义上说，就是资本在流失。
而在这个世界里，资本的流失，直接等同于生命的消亡。
“所以，”江沉的声音冰冷，像是在陈述一个数学定理，“我们的生命，在这里被量化为‘所有者权益’。任何导致权益减少的‘错误分录’，都会直接消耗我们的生命值。那个0.5%的误差率，很可能就是系统给我们‘权益’总额的一个缓冲额度。”
李伟重重地点了点头，看向江沉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认同和忌惮。
这个搞金融工程的教授，反应太快了。
“不止如此。”李伟补充道，指着那悬浮的蓝色字迹，“你看，这笔分录是自动生成的。我们甚至不需要动笔，我们的行为本身，就在记账。”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剩下的几个人。这意味着他们不仅要面对繁重的体力盘点工作，更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的每一个行为，是否会被系统判定为产生一笔“致命的分录”。
那个少年突然尖叫起来，指着他们手中的账簿：“笔！笔在动！”
江沉猛地低头，发现自己账簿上，原本空白的“差异”栏旁边，一行小字正在缓缓浮现：
【预提费用 - 精神损耗： 1单位】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阵极其细微的眩晕，像是熬了一个通宵后的精神疲惫。
“精神损耗……也被计量了……”年轻女人绝望地看着自己账簿上同样出现的字迹，“我们光是待在这里，光是害怕，都在消耗自己……”
这是一个将一切，包括人的情绪和生命，都彻底量化和资本化的地狱。
“冷静！”江沉低喝一声，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恐慌只会加速我们的‘损耗’。既然规则如此，那就按照规则来。找到生路。”
他看向李伟：“你是会计，复式记账的核心是平衡。如果我们的行为会产生‘借项’消耗生命，那么理论上，也应该存在产生‘贷项’增加生命的行为，或者至少，中性的、不影响损益的行为。”
李伟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重新燃起光芒：“对！你说得对！借贷必相等！如果盘点亏损是‘借’，那么盘盈就应该是‘贷’！或者，我们找到正确的、被系统认可的盘点方式，这个行为本身可能产生的是资产类科目的内部变动，不影响权益！”
理论是美好的，可惜实践是残酷的。
他们开始尝试对S-07货架进行盘点。货架上的物品种类繁多，数量巨大。光是清点一堆型号相同的集成电路板，就花了将近半个小时。而且，必须极度小心，不能触碰货物（可能产生损耗），不能离开指定区域（可能被判定为擅离职守），甚至不能大声说话（可能产生‘噪音污染’费用）。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年轻女人在清点一箱贵金属时，因为手抖碰掉了一个金锭。尽管金锭没有损坏，但她的账簿上立刻出现了新的字迹：
【借：管理费用 - 物品处理不当罚金】
【贷：库存商品- 标准金锭】
她惊恐地看着那行字，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她尖叫着，徒劳地想要抓住什么，但最终和那个光头男人一样，彻底消失，只留下地上空荡荡的职业套裙和一行冰冷的蓝色分录。
少年崩溃大哭，账簿上的“精神损耗”预提金额飞速上涨。
江沉强迫自己无视这些，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货物和账簿上。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视图寻找规律。
“李伟，”他忽然开口，指着账簿上的一行记录，“你看这个，‘电子元件 - A型，账面数量：1000单位’。”
“怎么了？”
“我刚刚清点完毕，实际数量是1002单位。”江沉平静地说。
“盘盈？”李伟一愣，“这是好事啊！盘盈在会计处理上，一般是冲减管理费用或者计入营业外收入，是贷方科目，应该能增加我们的……”
他的话还没说完，江沉的账簿上，果然浮现了新的字迹：
【借：库存商品 - 电子元件 A型】
【贷：待处理财产损溢- 盘盈】
然而，预想中的“生命值”增加并没有发生。
江沉也没有感到任何精力恢复。
“怎么回事？”李伟凑过来看，“是‘待处理财产损溢’……这是个资产负债共同类科目，还没最终转入损益。”
“也就是说，盘盈带来的潜在收益，需要经过‘批准’或者‘处理’环节，才能真正转化为增加权益的利得？”江沉若有所思。
“恐怕是的。”李伟脸色凝重，“而且，你看你的‘精神损耗’还在持续计提。我们必须尽快找到最终平账的方法，否则光是这些持续性的费用，就能把我们拖死。”
一直沉默的少年突然指着货架高处的一个箱子，怯生生地说：“那……那个箱子的标签……好像和账簿对不上。”
江沉和李伟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是一个放在货架顶层的木箱，标签上写着“办公用品 - 耗材”，但账簿上对应的位置，记录的却是“包装物 - 周转箱”。
“标签错误？”李伟皱眉，“这也会导致账实不符。”
“或许不止是错误。”江沉目光凝重起来，“还记得规则吗？修复扭曲的账目。如果仅仅是数量差异，那叫‘盘亏盘盈’。但如果是科目分类错误呢？比如，将本该计入‘固定资产’的东西，计入了‘管理费用’？这将直接扭曲财务报表，影响资产和利润的结构！”
《诚实账簿》这个副本，考验的不仅仅是细心和体力，更是对会计基本原则的深刻理解和应用。
“我们需要核对每一件物品的归类是否准确！”江沉对李伟说道，“单纯的盘点数量不够，必须确保物品的身份与账簿科目一致！”
这是一个更加艰巨的任务。他们需要辨认各种陌生货物的属性，判断它们应该归属于哪个会计科目。
而且，时间只剩下一个半小时。
少年的“精神损耗”已经积累到一个危险的程度，他的脸色惨白，几乎站立不稳。
江沉和李伟也感到精力在快速流逝，这种无形的消耗比体力劳动更让人绝望。
就在江沉强打精神，核对一批化工原料的分类时，他的目光扫过货架深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堆放着几个蒙尘的板条箱，账簿上对应的记录是“长期待摊费用 - 仓库维修费”。
长期待摊费用？
这是指企业已经支出，但受益期超过一年的各项费用。
仓库维修费……怎么会以实物形式堆放在这里？
他走近一些，透过板条箱的缝隙，看到里面并非维修材料或工具，而是一些……破损的、老旧的玩具娃娃，以及几本页面发黄的旧书。
这根本不是什么“长期待摊费用”！
这是一笔错误的归类！将毫无价值的废旧物品，计入了资产科目，虚增了资产！
“找到扭曲点了！”江沉沉声道。
李伟和少年立刻围了过来。
听完江沉的解释，李伟激动地点头：“对！没错！这就是典型的‘账实不符’，而且是结构性的扭曲！修复它！”
但如何修复？
直接销毁这些箱子？其行为可能产生新的费用。
修改账簿？笔在他们手里，但修改是否被系统认可？
江沉看着手中的笔和账簿，又看了看那行始终存在的提示：【复式记账，借贷平衡】
他深吸一口气，在账簿上找到对应那批“长期待摊费用”的记录，在旁边空白处，用工整的字迹写下：
【更正分录：】
【借：以前年度损益调整】
【贷：长期待摊费用- 仓库维修费】
（原因：账目分类错误，实物与价值不符，予以核销。）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的同时，那几只板条箱突然无声无息地化作了飞灰，消失不见。而江沉的账簿上，那笔“长期待摊费用”的账面数量归零。
与此同时，他感到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暖流汇入身体，持续不断的“精神损耗”预提瞬间停止了。账簿上那行令人厌恶的“预提费用”字样缓缓消失。
【叮——检测到扭曲账目修复一处。误差率修正中……】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成功了！”少年惊喜地叫道，他账簿上的“精神损耗”也停止了增长。
李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看向江沉的目光充满了复杂：“你……你简直是个天才。”
江沉没有放松，他看向庞大的S-07货架：“不止这一处。继续找。我们必须修复所有类似的结构性扭曲，才能真正账实相符。”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他们又陆续发现了三处分类错误：将捐赠获得的图书计入了“库存商品”；将已经报废的机器零件仍旧挂在“固定资产”账上；甚至将一笔明显是贿赂的海外礼品计入了“业务招待费”。
每一次，都由江沉或者李伟写下正确的更正分录，扭曲被修复，他们的“状态”就稳定一分。
当时钟走向最后一分钟，他们终于完成了最后一处数量盘点的核对（实际数量与账面一致）后，整个S-07货架仿佛被一道纯净的光芒洗涤过，变得无比整洁。
【S区-07号货架盘点完成】
【最终误差率：0.00%】
【账实相符】
【任务完成】
冰冷的提示音再次响起。
江沉、李伟，以及那个劫后余生的少年，感到一股强大的排斥力从周围传来。
眼前的仓库景象开始模糊、虚化。
在即将被传送走的瞬间，江沉的目光穿透逐渐消散的货架，看到在远处另一个区域的货架旁，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身姿挺拔的男人，穿着与这个诡异仓库格格不入的黑色战术长裤和一件简单的深色T恤，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他手里也拿着一本账簿，但姿态却像是在持枪警戒。他似乎刚刚利落地解决掉自己区域的某个问题，正冷静地环视四周，眼神带着一种经历过生死考验的沉着与审视。
他的视线恰好与江沉对上。
隔着混乱的数据流和即将崩溃的空间，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江沉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探究、评估，以及一丝……同类的气息。
那不是会计，不是金融从业者，那是一种更接近于……秩序维护者的气质。
下一秒，天旋地转。
冰冷和失重感再次袭来。
当江沉的视线重新聚焦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个类似中世纪古堡大厅的休息区内。石砌的墙壁上跳动着温暖的壁火，几张木桌旁零星坐着几个面容憔悴、眼神警惕的人。
李伟和那个少年也在他身边出现，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幸存者的狂喜。
江沉的目光却立刻被大厅入口处新出现的身影吸引。
是那个他在仓库里看到的男人。
男人迈着沉稳的步伐走进大厅，扫视过全场，最后精准地停在了江沉身上。
他径直走了过来，在江沉面前站定。
“陆凛。”他开口，声音低沉有力，带着一种权威感，“燕城市公安局经侦支队。”
他的视线落在江沉手中那本尚未消失的《诚实账簿》上，然后重新回到江沉脸上。
“教授，”他语气很平静，“看来我们遇到的事情，不完全是巧合。有兴趣交换一下情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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