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会议室，是一个大而深远的房间。
头顶的天花板明亮得如同柔和晴空，却叫人难以判定具体光源。光似乎来自于每一个方向。
室内的一切陈设都被照耀得清晰无二，纤毫毕现。
他们面前是一张宽阔平坦的桌子，材质是沉重的黑色实木，桌面却光滑得如同玻璃镜面，可以把人影倒映得一清二楚。。
门口这一侧的桌边整齐地摆放着四把同样制材的椅子，想来是预留给他们的。
“这四把椅子并无任何区别，诸位请随意入坐。”
桌子对面的女人说。
她看起来年届四十，皮肤微褐，颧骨很高，头发乌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她浑身散发着一种稳健的魅力，或许不算特别高，但相当强壮，胳膊上的肌肉无疑在昭示众人，她并不是那种只会坐办公室的文职人员。
同样，她也没有穿酒店制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宽松的深色休闲套装，外套上印满了金灿灿的太阳花图案。
在招呼完众人后，她对桑经理露出一个笑容：“感谢你的辛勤付出，桑。如此迅速而准确地为我们解读了那些长篇累牍的档案。倘若其他楼层经理都能有你一半的洞察力和……责任心，酒店的突发意外无疑会减少许多。”
“冯总监，您过奖了，这是我应该做的。”桑经理礼貌地说，然后看向她右手边，“赫蒙主管，下午好。”
“下午好。”男人有气无力地说。
尽管这名叫赫蒙的男人一直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可直到他开口说话的那一刻，众人才惊觉他的存在。
换句话来说，是他主动让人们看见自己，人们进而才看到了他。
赫蒙有着一副典型的北欧人长相，因此让人难以判断他的年龄。他长得鼻深目邃，甚至可以说是冷峻，一头细致的白金色直发垂到肩膀。与此同时，他皮肤很白，身形高挑修长，看起来像个时尚杂志的封面模特，但却困恹恹地半垂着头，仿佛随时可能趴下睡着。
没有过多的寒暄，桑经理绕过桌子，直接坐到了冯总监左手边的椅子上。
这两个人是谁？李壮一头雾水地想，他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见他坐下，其他人也学有学样。
“大家不用害怕，酒店不会伤害无辜者。”冯总监似乎看出众人的不安，微笑着说，“自我介绍一下，我是美梦酒店的运营与维护总监，冯长夏。这两位分别是你们的楼层经理桑经理，以及酒店保洁部的主管，赫蒙——请放心，他困倦的只是躯体，灵魂却远比常人更清醒。”
“既然都到齐了，那我就开始了。”冯总监直视着众人道，“诸位觉得本酒店的安全性如何？”
安全性……这一问让李壮愣住了，他还从未想过这个方面的问题。
虽说江明月姐弟告诉过他房间的窗户有问题，他们自己打扫时也在阴暗潮湿的地方里发现了一些蠕动的发丝和碎指甲之类的组织，但这些都被众人齐心协力收拾掉了，若要说真正的危险，其实并没有遇到。
“应该还不错吧。”绫娇娇托着腮，鼓着脸颊道，“至少我见到的地方是这样的。”
“这是因为，在酒店建立之初，创始人与地狱方面签订了互不干涉条约。由于条约的存在，酒店中大部分区域都是安宁而和平的。”
说到这，冯总监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带着几分严肃：“但或许你们未曾想过，在空调换气扇和下水道口，那些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总有一些狡猾又卑鄙的地狱生物，试图以非法偷渡的方式瞒过安检，混入酒店，造成灾难性的后果。”
“特别是那些具有附身能力的鬼怪，或者本身就具备人形化身的非人类。是的，他们甚至能完美地混入住户之间——制造阴谋、煽动怒火、挑拨离间，最终让人们自相残杀，腐化大批灵魂。这些都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你的意思是，我们这几个人里有……鬼，鬼怪？”孟慧娟的声音都颤抖了起来，她一脸不敢置信。
“这只是一种可能性，并不是百分百肯定，要等核查过后才知道。更何况，如果真的有鬼怪，它也没有能力在我们眼前伤人。”桑经理纠正她。
“核查？”
“尽管安保部门已经在二十四小时全力运转，所有员工都超负荷工作，仍不能完全杜绝这种现象。”冯总监叹了口气道，“因此我们只能采取另一种措施，对于出现可疑情况的副本参与者进行额外核查。”
“对于副本，大部分人都是以NormalEnding通关的，只有少数力求完美、又拥有绝对实力的精英会选择探索到底，开启难度更大的TrueEnding。而你们——”
“——是这几年来第一批达成HappyEnding结局的住户。”赫蒙忽然开口。
这是他第一次抬起头与众人对视，李壮惊讶地看到，他的眉毛竟也是纤细的白金色，浓密睫毛下的瞳孔并非人类的圆形，而像某种野兽般尖锐地竖立着，是明亮的蓝色，并且不蕴含任何情感。
当这对蓝眼睛看过来时，李壮觉得仿佛从头到脚都被他看透了，一切秘密都无所遁藏，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时间变得无比漫长。
其他人肯定也有同样感觉，所以纷纷避开他的视线。
好在这只是暂时的，没过几秒，赫蒙就很快低下头，回归了那副昏昏欲睡的模样。让众人松了口气。
冯总监道：“是的，我们已经排查过了另外几个副本参与者，他们的情况均无异常。”
“即使【福善公寓】只是一个新手难度的副本，HappyEnding也不是那么容易达成的。更何况，既然三种结局都不会在结算时带来额外的积分收益，那么实质上就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这样一来，更不会有人愿意为了更高难度的结局而冒险了。”
“因此我们难免怀疑，这个久违的HE背后是否隐藏着什么难以察觉的阴谋？接下来，我将会向诸位提出几个简单问题，大家如实回答即可。我们将从中判断出你们的灵魂与身份是否相符。”
冯总监翻开了手中的一沓文档，李壮眼尖地看到上面似乎有自己的照片。
“你准备检查我们的灵魂？”钱城大喊道，他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表情看起来十分惊慌。
“你有什么问题吗？”桑经理非常平静地问。
“没有……”
“那很好。”冯总监说，“我们开始吧。”
*
……
“第七个问题。绫娇娇，请你阅读以下行动日志，然后解释你是如何仅凭黑暗中的一次触摸，就确定墙壁顶部存在某种特殊痕迹？”
在核查开始前，他们每人都发到了一张A4空白纸张。每当提问涉及行动日志的问题时，上面会随之显示相应内容。这似乎是一件特殊道具，但冯总监并没有向他们介绍的想法。
现在，白纸上凭空浮现了一段字句。
【第一日 20:18（夜）绫娇娇来到了左墙的凹陷处，伸手摸索内壁。她触碰了底面墙壁的中间位置，然后收回了手。】
【底面墙壁上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绫娇娇触摸了左面墙壁的中间位置，然后收回了手。】
【左面墙壁上除了灰尘什么也没有。】
……然后又是几行类似的重复描述，关于其他几面墙壁，直到——
【绫娇娇触摸了上方墙壁，停顿了一下，收回手放在鼻尖闻了闻。】
【她慢慢摸索着，往床头柜的方向走去。】
【绫娇娇打开了床头柜，获得香薰蜡烛X5，打火机X1。】
“据我所知，香薰蜡烛燃烧过后就算在墙壁上留下烟熏痕迹，在触感上也不会与其他墙壁部分有很大差异，至少不是能一下摸出来的差异。”冯总监用审视的眼光看着绫娇娇说。
绫娇娇眨了眨大眼睛，道：“我在日本上高中的时候，为了参加父亲安排的社交活动，曾经专门拜师学习香道、花道和茶道。虽然我学的是传统香道，但对现代香薰和香水也都有所了解，记诵过各类香味的相关知识。”
“我一靠近那片区域，就闻到残存的香味啦。摸一下只不过是为了确认我的猜测，并非凭借触感发现了端倪。”
类似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每个人都至少被问了一次。李壮因为副本结算的积分最高，甚至被问了三次。
尽管他心里怕得发抖，但一直在不停告诉自己照实回答。
比如关于房东鬼找上门的那段行动日志，冯总监提问：“你从什么时候看穿了房东鬼的幻境？”
他坦诚地说：“我没看穿。我只是想要保护自己和绫妹子，所以就上了。”
结果是绫娇娇小脸上飞起两片红晕，恨不得马上跳起来，扑到他身上。
好在冯总监用眼神制止了她。
……
“第八个问题。绫娇娇，你能描述一下父母对你的期望吗？”冯总监道。
“我的父母都很爱我，希望我能找到命中注定的男人！然后……嫁给他！”绫娇娇一脸憧憬地说，露出骄傲的神态，“我会好好照顾他的。到时候，我们会生下很多很多宝宝……”
她娇羞地偷偷看了眼边上一无所觉的李壮。
冯总监：“……”你是不是太守女德了一点？这种娇妻文学是我能看的吗？
似乎是为了忘掉这伤害她心灵的一幕，冯总监飞快又面无表情地道：“第九个问题。钱城，你能说说在进入酒店前，平日里的兴趣爱好是什么吗？”
这明明是一个很简单的问题，甚至无需思考。
可这个容貌阴柔的青年却偏偏低头看着桌面，迟迟不回答。
他到底在看什么？
李壮有点担心地望过去，只见光滑如镜的桌面上竟然清晰地倒映着对方的脸。
他甚至能看清那微微弯起的嘴角，以及嘴唇下方那颗细小的美人痣，如飞溅到的一丝墨水，点缀在雪白肌肤上，更显得触目惊心。
在笑……？
那双形状姣好的乌黑眼睛似乎正瞥过来，与自己对视。
在对他微笑？
为什么？
李壮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心慌，心跳拼命加速，血液涌上脸颊，他几乎快要喘不过气。在某一瞬间，他突然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变得无比陌生，又无比美丽，就好像……就好像成了另一个人，又或者是一张潜藏在记忆深处的相片。
像……像谁？
他急忙抬头看向钱城本人。
可那青年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刚才倒影中的笑容仿佛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李壮仔细端详他的下巴，却发现那光洁白皙的肌肤上没有任何印记，更没有那颗小痣。
……是不小心看花眼了吗？
李壮不甘心地再看倒影，影子也和刚才不一样了。倒影中的青年也是平淡如水的表情。尽管各种细微表情都相当自然，但李壮还是无法忘却刚才那个生动而鲜明的微笑。
如果要比较，就是傀儡与真人的区别，尽管是同一张脸，此刻却褪去了魅力的光环，就连可以算得上是阴柔美丽的脸也显得寡淡浅薄起来。
可那只是错觉……
就连对面的冯总监也没什么反应，果然是自己看错了吧……
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想时，李壮心中产生了一种淡淡的失落感。这并非由于他遗憾对方容貌的变化，而是遗憾于没能抓住那种稍纵即逝的微妙熟悉感。
他听到，钱城用好似在闲聊一般的语气回答道：“我没有兴趣爱好。”
面对这个明显有故事的答案，冯总监却点了点头，没有追问，显然这个回答与她所得到的资料吻合。
“既然这样，就是这些问题了。”冯总监道，“二位，你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没有。”
“没有。”
“那好，让我们开诚布公吧。你们对最后的结果如何判定？”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紧张起来。
“那就依照以往的顺序来如何？容许我先说。”冯总监征得两人同意后，扫视众人，然后语句清晰地道：“在这些回答中，我只听到了一句谎言。但依据资料来看，我认为情有可原，无法成为指认鬼怪的证据。因此我的个人结论是：你们不存在嫌疑。”
“鉴于你们能在巫木椅子上坐这么久，我也不认为你们中存在附身的情况。”桑经理道，“实际上，从某一刻起，桌面上倒映的就不是影子，而是你们的灵魂。如果有谁被鬼怪附身，那么当场就会……算了，你们没必要知道这个。总之，我也认为你们没有嫌疑。”
原来这套桌椅也是核查的一部分！众人大惊。
现在没发言的就只剩下赫蒙主管了。大家的视线不约而同地聚焦在他身上。
只见他有些迷蒙地睁开眼：“在我看来，你们每个人的灵魂都有问题。”
众人：“……？”
那对宛若兽类的透蓝眼珠一个一个地看过众人的脸：“但这才是人类的常态。你们过去经历的每一次极端情绪，比如悲伤、痛苦和愤怒，都会在灵魂上留下难以磨灭的伤痕。而来自地狱的生物却基本上不会因为情绪而受伤，他们灵魂上的伤痕更多来自于直接的武器劈砍。”
众人：“……”请你说话不要大喘气好吗？
“为了避免造成不可挽回的伤害，我没有直接透视你们的灵魂。但正如风吹过一道有裂隙的墙，无论那道缝有多小，站在墙后都必然会感受到空气的流动。透过你们的躯壳，我能感受到其中灵魂的碎裂痕迹。”
“在刚才的观察中，我并未发现可疑的裂痕。”赫蒙主管说。
“既然如此，经过最终核查，你们洗清了嫌疑。”冯总监清了清嗓子道，她的微笑比之前真实多了，“恭喜你们，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好事。至少你们楼层目前安全了。”
“你们可以离开了。”桑经理说，“直接从门里出去就能回到电梯，纱弥加知道该带如何你们回去。我们还要完成后续工作。如果有问题去前台联系我。”
……
如果不是听到接下来的那句话，李壮的心情会好上一整天。
在他握上门把手的时候，耳边忽然传来赫蒙主管的声音，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处在停滞状态，变得模糊不清而失真：“李壮，你的灵魂为何如此伤痕累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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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谁有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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