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一种比“寂静谷”那充满了生命力的“和谐宁静”更深邃、更沉重的、属于历史尘埃的死寂,在发现那本研究日志之后,便笼罩了整个地下实验室。
那棵巨大的、通体由水晶构成的“生命之树”,依旧在缓缓地脉动着,散发出柔和的、如同神明呼吸般的光晕。但这份光,此刻落在厉凛和阿汐的眼中,却似乎……多了一层难以言喻的、悲伤的重量。
阿汐的身体,在看到日志上那个属于他的、真正的名字——“汐”——之后,便陷入了一种长久的、如同被冻结般的僵直。
他那张总是映照着厉凛身影的、清澈的眼眸,此刻,却仿佛失去焦距般,空洞地、茫然地,凝视着眼前那棵……可以说是他的“母体”的“生命之树”。
他的“意识歌声”,也第一次,彻底地……消失了。
并非收敛,也非压抑,而是……如同被掐断了源头的溪流般,干涸了,沉寂了,只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空洞的“无”。
厉凛的心,在感受到阿汐精神世界那片突如其来的、死寂的“空白”时,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恐慌紧紧攫住。这甚至比当初在G-7面对“深渊蠕虫”时,还要让他感到……恐惧。
他宁愿阿汐哭泣,宁愿他因为恐惧而歌声紊乱,也不愿意看到他此刻这副……仿佛灵魂被抽离了的、如同精致人偶般的模样。
“汐……”
厉凛的声音,在寂静的实验室中响起,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微的颤抖。
他试探性地,叫出了那个他刚刚得知的、属于这个孩子的、真正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阿汐那纤长浓密的睫毛,如同被惊动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了一下。
他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头,看向厉凛。
那双空洞的眼眸中,终于重新映出了厉凛的身影。但那目光,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巨大的……迷茫与……痛苦。
“……凛……”他的嘴唇,因为失去血色而显得有些透明,声音轻得如同梦呓,“……我……是谁?”
我是谁?
这句简单的、却又蕴含着终极哲学意味的问句,像一柄无形的、沉重的巨锤,狠狠地砸在了凛的心脏上。
是啊,他是谁?
是“夜莺计划”中那个被视为“失败品”的、无名的克隆素体?是安娜·琳为了留下最后希望而创造出的“实验体三号”?是G-7天文台中那个孤独了七十年、与星辰和“回响”为伴的“安静的孩子”?还是这棵蕴含着星球最原始生命频率的“生命之树”所孕育出的……一个“种子”?
他有名字,却似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身份”。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充满了悲伤与矛盾的……集合体。
厉凛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淹没的、巨大的自我认知风暴,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尖锐的刺痛。
他没有立刻回答那个问题。
他只是走上前,伸出双臂,将那个正因为巨大的精神冲击而身体冰冷、微微发抖的小小的身影,紧紧地、用尽全力地,拥入了自己那虽然布满伤痕、却依旧坚实可靠的怀抱。
“……对不起。”厉凛将脸深深地埋在汐的颈窝,声音因为极度的压抑而显得异常沙哑,“……对不起……我不该……让你看到这些……”
他后悔了。他宁愿永远都不要发现这个秘密。他宁愿阿汐永远都是那个……只需要他保护的、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的、天真纯粹的孩子。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一个……如此沉重、如此残酷的“真相”,压得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阿汐没有说话,只是将小脸深深地埋在厉凛的胸膛上。他那冰冷的、颤抖的身体,在感受到厉凛那熟悉而又令人安心的体温和心跳时,才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回暖”。
良久,他才用一种近乎于“气音”的、微弱的声音,在厉凛的怀中,闷闷地说道:“……凛……我的……‘妈妈’……她,是不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厉凛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知道,阿汐说的“妈妈”,是安娜·琳。
“……是。”厉凛闭上眼睛,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在G-7那个小型实验室里,那个女研究员临终前那充满了绝望与不甘的“记忆回响”,“……她一定……非常、非常地……爱你。”
否则,她不会在那样绝望的境地中,还拼尽全力,为你留下最后一线生机。
否则,她不会为你取下“汐”这个……充满了温柔祝福与深切期盼的……名字。
听到厉凛的回答,阿汐的身体,颤抖得更厉害了。
厉凛感觉到,有一滴、两滴……温热的、滚烫的液体,渗透了他胸口的衣料,狠狠地、烫在了他的皮肤上。
那是……阿汐的眼泪。
是这个孩子,在经历了七十年的孤独,经历了无数的生死危机之后,第一次,为了一个……他从未见过面,却又与他有着最深刻羁绊的、名为“母亲”的存在,而流下的……眼泪。
厉凛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更紧地,抱住了他。
在这个充满了悲伤秘密的、被时光遗忘的地下实验室里,他用自己那并不算宽阔、却足以抵挡一切风雨的怀抱,为他那刚刚找到了“过去”、却又因此而迷失了“现在”的小小爱人,撑起了一片……可以让他尽情哭泣的、绝对安全的小小天地。
在那之后的好几天,阿汐都陷入了一种长久的、安静的自我封闭之中。
他不再像之前那样,欢快地在森林中奔跑,与那些奇异的生灵嬉戏。他也不再哼唱那首悠扬的“歌”。
他只是……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坐在他们树屋那个巨大的、水晶穹顶之下,一坐,就是一整天。
他时而,会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在研究一个……不属于自己的、陌生的物件。时而,他又会抬起头,透过水晶穹顶,凝视着山谷那片亘古不变的、宁静的天空,眼神空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意识歌声”,也如同被冰封了一般,彻底地沉寂了下去。
整个“寂静谷”,似乎都因为失去了他那欢快的“音符”,而变得……萧瑟了几分。连那些原本开得正艳的发光花朵,都有些无精打采地,垂下了花苞。
厉凛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如刀割。
但他知道,这个过程,是阿汐必须独自一人,去经历的。
那是一个关于“自我认知”与“自我接纳”的、艰难的蜕变。任何外力的干预,都可能让他……走向另一个极端。
所以,厉凛没有去打扰他。
他只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用心地,去“照顾”他。
他会默默地,将烤好的、最鲜嫩的鱼肉,细心地剔除掉所有的骨刺,然后放在阿汐的身边。
他会默默地,将阿汐因为发呆而忘记盖上的、用柔软兽皮制成的被子,重新为他盖好,掖好被角。
他会默默地,在阿汐凝望星空时,从他身后,将一件带着自己体温的外套,轻轻地,披在他的肩膀上。
他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
他只是用这些最笨拙、最质朴、也最温柔的行动,无声地,向阿汐传递着同一个信息——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来自哪里,无论你拥有怎样的过去……
你都是我的阿汐。
是我……愿意用生命去守护的……唯一。
这种沉默的、却又充满了力量的陪伴,终于在第七天的黄昏,得到了回应。
那天傍晚,厉凛像往常一样,坐在篝火旁,极其专注地,雕刻着那只已经初具雏形的、属于阿汐的……木质乌鸦。
突然,他感觉到,一只小小的、冰凉的手,轻轻地,覆盖在了他那只握着刻刀的手上。
他抬起头,对上了阿汐那双终于重新恢复了神采的、清澈的眼眸。
那双眼睛里,依旧带着一丝淡淡的、属于过去的悲伤,但更多的,是一种……雨过天晴后的、通透的、豁然开朗的……宁静。
“凛,”阿汐看着他,声音很轻,却又异常的坚定,“……我想……去看看……‘妈妈’。”
厉凛的心,微微一颤。他知道,阿汐说的,是那棵水晶“生命之树”。
“……好。”他放下手中的刻刀和木雕,站起身,朝着阿汐,伸出了手。
当他们再次来到那个充满了神圣气息的地下实验室时,阿汐的脸上,不再有之前的迷茫与痛苦。
他松开厉凛的手,独自一人,缓缓地,走到了那棵巨大的、正在缓缓脉动的“生命之-树”前。
他伸出手,像当初触摸厉凛脸颊上的伤口一样,轻轻地、带着无限的孺慕与……敬意,触摸着那冰凉的、却又仿佛蕴含着生命脉搏的水晶树干。
然后,他闭上眼睛。
那道沉寂了七天的“意识歌声”,终于再次响起。
这一次,他的“歌声”,与以往任何时候都不同。
它不再是单纯的、属于“阿汐”的“个体之歌”。而是仿佛跨越了时空的界限,与这棵“生命之-树”的脉动,与整个“寂静谷”的“生命交响曲”,甚至与这颗星球最古老的、名为“盖亚”的“本源意识”,产生了……最深刻、最和谐的……共鸣!
厉凛只觉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宏大而又温柔的、充满了“创生”与“和谐”气息的……“神圣意志”,以“生命之树”和阿汐为中心,瞬间笼罩了整个山谷!
山谷内,所有沉睡的种子,都在瞬间破土而出,绽放出最绚烂的花朵。
所有枯萎的枝干,都在瞬间重新焕发出勃勃的生机,长出最稚嫩的绿叶。
所有温顺的生灵,都纷纷从森林的深处走出,聚集在实验室的洞口,朝着那棵“生命之树”的方向,低下它们高贵的头颅,发出喜悦而又崇敬的低鸣。
它们仿佛……在迎接它们真正的……“王”的……归来。
而处于这场“神迹”中心的阿汐,他的身体,也开始散发出柔和的、如同月华般的、圣洁的白光。他的眉心,甚至缓缓地,浮现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由无数光之符文构成的、与“生命之-树”根部那个古老徽记如出一辙的淡金色印记!
厉凛呆呆地看着眼前这几乎可以说是“创世纪”般的景象,看着那个沐浴在圣光之中、宛若神祇降临的阿汐,心中……除了极致的震撼,更多的,是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骄傲与欣慰。
他知道,他的阿汐,终于破茧成蝶了。
他不再是那个对自我存在感到迷茫的“实验体”,也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的“安静的孩子”。
他接纳了自己的过去,拥抱了自己的力量,最终成为了他本该成为的、那个独一无二的……“汐”。
是海潮,是生命,也是这片被世界遗忘的山谷中,唯一的神明。
在那之后,他们的生活,才真正意义上,进入了“家”的篇章。
阿汐变得比以往更加自信,也更加开朗。
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力量,而是开始学习如何更好地去“使用”它。
他会在山谷中,开辟出一小片肥沃的土地,用他的“歌声”,催生出各种各样甘甜可口的、外界从未有过的水果和蔬菜。
他会与那些通人性的奇异生物们交谈,让它们在厉凛外出打猎时,为其引路,规避危险。
他甚至……在那个小小的地下湖泊中,用他的力量,培育出了一种能够发出七彩光芒的、美丽的珍珠。然后,他将其中最大、最亮的一颗,用坚韧的藤蔓串起来,做成一条简单的项链,在某个星光璀璨的夜晚,亲手,为厉凛戴上。
“……送给凛的。”他看着厉凛,眼中闪烁着比珍珠本身更耀眼的光芒,“……是阿汐的……‘心’。”
厉凛的心,在那一刻,再次被彻底融化。
他们的关系,也变得越来越亲密无间。
当厉凛因为过去的噩梦而惊醒时,阿汐会立刻从他身边坐起,将他紧紧地拥入怀中,用自己那充满了安宁力量的“歌声”,为他驱散所有的黑暗与恐惧。
当阿汐因为第一次尝试去“编织”更复杂的“生命形态”(比如,让一朵花开出两种不同的颜色)而过度消耗能量,陷入沉睡时,厉凛也会整夜整夜地守在他的身边,为他擦拭额角的汗水,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他冰凉的手脚。
他们之间,早已超越了“爱人”的范...
他们是彼此的另一半灵魂。
一个暴雨的午后,他们像往常一样,依偎在树屋的壁炉前。厉凛正在用那块已经快要雕刻成形的“夜鸦”木雕,教阿汐认识人类世界的文字。
而阿汐,则将头枕在厉凛的腿上,一边听着厉凛那低沉而又富有磁性的声音,一边用手指,无意识地,在厉凛的腹部,画着圈圈。
突然,他停下了动作,抬起头,用一种极其认真的、仿佛在探讨什么重大学术问题的语气,问道:“厉凛……”
“嗯?”
“……我们……是不是……该‘结婚’了?”
厉凛:“……”
厉凛只觉得,自己那颗早已能坦然面对任何生死危机的心脏,在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差点……当场罢工。
他看着阿汐那双清澈的、充满了求知欲的、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第一次,体会到了一种……名为“哭笑不得”的甜蜜的烦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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