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乌芽吃饱喝足,三人终于踩着初升的朝阳上路了。
“馆长、小童!保重!”
乌芽从缓缓行驶的马车里探出脑袋挥了挥手,医馆门前站着送行的馆长和小童。
“嗳!回了凉州照顾好自己!“
馆长一抹眼角心下不舍,颠着胖乎乎的身子跟在马车后边小跑几步。
“馆长你小心不要摔啦!”
小童叫着,急急忙忙扯住馆长的衣角,生怕这位几百年懒得动弹一下的馆长被地上不知名的小石子暗算。
发了福的馆长较之以往格外敏感,顿时横眉竖眼道:“你这孩子什么意思?挖苦我呢?!”
小童委屈道:“我没有……我是怕您出了事没人给我买糖人吃了。”
馆长气呼呼地提了提腰带,肚子上的肉随着急促的呼吸抖三抖,呵斥道:
“糖人、糖人!你心里头就晓得吃!还不去背医术?昨儿认药材,五个错三个!“
小童心里更难过,眼泪吧嗒吧嗒落到衣领。
他觉得自己可能不大适合学医,连药材都记不住更别提方子了。
失魂落魄地回了医馆,他把医书从枕头底下拿出,翻开一看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笔记。
书上的图片画得不甚清晰,他就自个研究写下药草的形貌特点;书上煎药的法子说得含糊,他就一遍遍试过来;书上对症的病没有记全,他就年复一年地补全……
即使这样也不行吗?
书缝里飘下一张字条,小童莫名捡起,上面居然落款是乌芽。
“小童今日可好?姐姐总听你说自己愚笨,思来想去还是留了这张字条。”
“在姐姐看来你是个聪颖勤勉的孩子,凡经手过一次的东西便能记住再不出差池。”
“夏日布衾薄薄,每每夜间我都能瞧见你那处的隐约亮光。若是不爱读书便多在馆长旁边瞧瞧,多试试手。纸上得来终觉浅,小童年纪小小便深谙此理,姐姐甚慰。”
“往后望你康健安乐。”
手指在平整的纸上留下褶皱,小童捧着字条读了又读。
他从小便比不得哥哥聪明,耕地没力气,读书不安分,遭了父母厌弃才到馆里学医。
学医在大漠里是最没有用的,大家都是生生熬过去的哪有人去医馆看病?没有钱的。
于是没人要的他被丢到要不到人的医馆,从此和馆长相依为命。
那些来医馆的病人都是病得狠了的,一有些怠慢说话便不好听,馆长为了哄病人总是骂他。
骂来骂去就是笨啊蠢的,这是第一次有人夸他聪明。小童特别高兴,他决定再试试看。
万一……万一他能像乌芽姐姐一样厉害呢?
马车里。
“你是想要他一直学医吗?”常怀问。
“不是。”乌芽答道,“不管小童还愿不愿意学医,我只是不希望再听见他把笨挂在嘴边。娘亲说其实这世间没有真正的笨蛋,只有找错了路子用错了方法的人。不论是学医读书还是乱七八糟的其他,谋生的法子有很多,只要相信自己能做好。”
“就像我相信可以找到法子救你一样。”
回到宅邸,乌芽从琼芳园搬到了常怀屋子边上。
本是预备他若有不适,乌芽也好早些发觉,结果一连三四日过去,常怀依旧跟个没事人一样,吃得一点不见少,闲来还能招猫逗狗。
“你真的病了吗?”
乌芽面色凝重,那西戎贼人是不是弄错了,其实那一堆蚊虫里根本没有飞蚁。
常怀无辜摊手:“我就说那飞蚁根本没咬我也说不定,你瞧。——对了,今日的药能不能不喝?”
还是得防患于未然,乌芽铁面无私地把汤药放到常怀面前。
“咬没咬都得喝!”
还是躲不过去啊……
常怀端起碗大口饮下,本欲速战速战却没成想——
“呕——”
那口药水只在嘴边溜达一圈就被常怀吐了出了。
“怎么回事?!“乌芽慌了神,“这药有问题?”
常怀抿了抿嘴,挡开乌芽伸过来的手又灌了一大口。
这回,他紧紧咬住牙关,药水的苦涩在口腔里愈发浓郁却死活咽不下去。
最后还是迫不得已吐了出来。
“文玉,你……”
说什么来什么,也不知道他们俩到底是谁乌鸦嘴。
常怀叹了口气,“嗯,怕是那病。”
乌芽瞳孔缩紧。
“这怎么可能!我看过这么多病人,哪里有熬了四五日才发病的?!定是这药有问题!”
乌芽劈手夺走药碗,“我重新去煎一碗。”
“乌芽。”常怀平静地打破她的幻想,“这药没有问题,是我,是我咽不下去。”
“而且,”
他的手背贴住额头,道:“我好像有点发热了。”
怎么会。
乌芽僵站在屋子门口,半晌,回头。
她笑道:“我说你怎么就那么好命?不怕,等我把药方子研究出来就好了。”
然而越是心急,那名为无计可施的挫败感便越浓重。
明明试了好些方法,药方子也改了无数次……
乌芽将手贴上常怀的额头,怎么比之昨日又滚烫许多?她掖了掖有些滑落的被角,常怀睁开汗濛濛的眼睛。
“好热……”
话语间的热气喷洒在乌芽的耳廓,常怀迷迷瞪瞪地看着她,眼睛里潋滟地含着水光。
看得乌芽有几分心软,一时停了手。
可正发着热呢……
“你忍一忍,发些汗好得快。”乌芽温声哄道。
常怀没再说话,只是乖乖把头埋进被褥里。乌芽这才发现他薄薄的眼睑上也染了层红,瞧着要哭不哭,平添几分可怜。
因在宅邸拖拉了会儿,乌芽到医馆的时候已经人来人往无处下脚。
“阿怀今日如何?”
定西王拉她到一边,问。
乌芽摇头。
定西王见她面色不好,脱力般松了手自语道:“我说这病怕不是什么不治之症。”
“不会,只是方子有问题。或许是错了什么药,或许是煎药的法子不对。”
“不会?不会什么不会?!这一屋子的医师,方圆百里有些名气的医师都让我寻来了,没日没夜地,你倒是说说有无一点进展!”
定西王终是压不住,对着乌芽吼了出来。
他是看着常怀长大的。早年还在长京时候,这孩子最喜欢骑在他的脖子上叽叽喳喳直叫嚷;后来会淘气了也总来找他撒娇,躲一躲责骂;再后来他离开长京,常怀长成个翩翩少年郎。
听说佛寺的方丈都断言常怀天资聪慧该是前途无量,怎么能折在这穷山恶水?
他离了长京已有十数载,闲来无事便想想常怀长身玉立,打马过长街时的少年意气。
说不清究竟是真喜欢这孩子竟到了这般境地,还是对故土的思念。
那日听闻常怀要来,路途迢迢,他忧心之余也暗自喜悦,早早张罗府里的厨子学些长京的口味,常常站在那城墙头远远眺望长京的方向。
再后来凉州突发疫病,等消息递往长京已经迟了——阿怀已启程前往凉州。
从忧心,到再次见面的喜悦,再到今日的懊悔急切。
为什么要告诉阿怀在凉州给他留了宅子?为什么要顺着阿怀让他小住在凉州?你明知道凉州疫病有多不可遏!
“既然这方子能缓和症状便说明这病不是药石无医。”
乌芽不欲与他多说,断然投身于医馆忙忙碌碌的人群中。
“报——”
定西王猛然回头,拿袖子囫囵擦了脸,大步出了院子。
“王爷,有人寻乌芽姑娘。”
定西王越过小厮的肩膀,看见个瘦弱的姑娘。
她面色有些不好,恹恹地垂着脑袋,瞧着像是连抬头的力气都没了,手里却抱着个粗布裹着的玩意儿。
“姑娘是……”
“是你?!”
乌芽打断定西王,三步并两步下了台阶,惊喜道,“真的是你!你去哪了?!”
“你认识这姑娘?”
定西王眯眼上上下下审视过去,还是觉得这姑娘有几分可疑,刚要扯个借口赶她离开却不想——
“这个,给你,我走了。”
那姑娘把手里的东西交给乌芽便转身离开,干净利落没有半点纠缠。
倒显得定西王尴尬。
……
乌芽道:“你不来医馆坐坐吗?我瞧你面色不好。”
她停下脚步,转头惨淡地笑了笑:“不了,是疫病。过不了几日,我就该去找姐姐了。”
一时默然。
那姑娘继续往巷子里去。
乌芽看着她深一脚浅一脚,扶着墙踉踉跄跄往前走,身后是医馆里此起彼伏的呻吟。
“染了疫病还能走来?这怎么可能!”
小厮不可置信。
乌芽也不可置信。
揭开黑布,里面是一盏玻璃困着只扑棱的飞蚁。
乌芽展开一并被塞来的信:
“问姑娘安。
这只飞蚁是姐姐体内跑出,乃疫病之源头,极为惧怕胡柳。今日强撑病体前来,只因听闻人间行善往世顺遂,望姑娘能早日解决凉州祸患,也望姐姐来世平安顺遂。”
娟秀的字洇湿颗颗泪水。
“这是?”小厮发出惊呼。
“嗯,城内疫病之源,飞蚁。”
“可找到了源头又如何,治病的方子久久没有头绪。”定西王皱着眉,仍旧忧虑。
乌芽:“这飞蚁极为惧怕胡柳,或许是煎制胡柳的方式有误。”
“方式有误?”那小厮思索一番,一拍手,“我明白了!难道是煎药的火不够猛?我听医师说胡杨毒性颇强,若是煎煮不透彻便会残留体内。”
“不。”乌芽摇头,“恰恰是煎药的火太猛,坏了毒性。”
定西王一愣,“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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